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秦时明月倾心一言与君说 作者:雪清瑶 文案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这句话仿佛就是为颜路而写。 “莫问往昔几多伤,同舟愿兮溯流光。”这便是商橒一心想要对颜路说的。 倾言与君,倾心与听。 谨以此文,纪念我喜爱的颜路。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颜路;商橒 ┃ 配角:张良;伏念;萧子倩;乌凌 ┃ 其它:秦朝;儒家   ☆、一、不战而降   春寒料峭,这已是结束冬日腊祭的第三个月了。枯黄的草已换上嫩绿的新装,空中燕燕于飞,颉颃而鸣。纵使灰白的苍穹依旧飘着片片飞雪,银装素裹的大地却已在静谧之中悄然苏醒。桑海山崖边的梅树还在犹自盛开,一阵风过,红梅随风而去,落入陡峭的崖底。   春雪絮絮扬扬,不似冬雪一般厚重,落在地上只余薄薄一层,带着淡淡的梅香。   寅时刚过,桑海的城门外便传来了一阵又一阵的急促马蹄声,马上之人皆身着儒服,腰佩长剑,带着厚重的行礼,风尘仆仆地往坐落于桑海山崖之上的小圣贤庄赶去。此时天未大亮,隆隆的马蹄声惊醒了不少还在沉睡中的人,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几声孩子的啼哭。   小圣贤庄是战国以来儒家士子最心驰神往的地方,曾闻是昔年孟子来齐国游学,当时的齐国国君齐威王所建,并亲自篆刻庄门之上的匾额。儒家被国君看重,这新建的庄院一时人声鼎沸,辩合之声不绝于耳,俨然第二个稷下学宫。当时的人就在猜测,是不是国君打算采纳儒家的王道治国,放弃大多数士子所主张的霸道学说?直至孟子离开齐国,齐威王郊外送行,人们方才知道——大争之世,唯有以杀止杀,才能博得一席之地。且放眼九州,又有哪一国的国君不想王霸天下?   齐威王举着酒樽,带着矜持的笑,对着这位继孔子之后的大儒孟子,语带惋惜地说:“是我齐国留不住人,才让先生这样的不世之材来而复去。敢问先生将启程去哪一国?”   孟子拈须,沉吟有顷,叠手行礼道:“心中尚无定论。或许终有一日,孟轲还会再回齐国。”   齐威王大笑,“如此甚好啊!小圣贤庄本就是为先生而建,先生这一去不知要冷了多少儒家士子的心呐!寡人与先生促膝长谈亦是受益良多,王道治国,民众安居,乃国之大幸!然齐国边患未解,又新败魏国,田因齐实是未敢有丝毫懈怠。待得齐国尚能保境安民之后,寡人必拜先生为相,推行王化之风!到那时,还望先生勿要推辞。”说完深深一躬。   “王上继位之后一鸣惊人,改革吏治,察纳雅言。群臣耸惧,莫敢饰非。齐国一扫靡靡之音,国威大振,强于天下!倘若真有王上所说的那一天,孟轲必殚精竭虑,死而不悔!”说完躬身接下了齐威王手中的酒樽一饮而尽,“孟轲拜辞,王上保重。”   那时正值初春,桃花还未盛开,柳树未抽新芽。孟子带着随他入齐的弟子又离齐而去,齐国官道上染□□点尘烟。一声鞭响,一阵嘶鸣,车轮隆隆而起。   齐威王率朝臣与百家士子于道旁拱手作别,“恭送孟夫子!”   时光飞逝,齐国换了一代又一代的国君,然那个离齐的孟子却再也没有回来。人们只记得孟子蹬车时为他驭车的弟子问他:“夫子欲往何处?”   孟子反问:“你看秦国如何?”   弟子执鞭摇头:“秦国新政,国内动荡。夫子,危邦不可居。”   孟子在车内闭上了眼,待走出齐国国境之后,马车内又传来了他的声音,有些淡淡地,“去三晋看看。”   夕阳下扬起了一个鞭哨,一行车队往西疾驰而去。孟子紧紧靠在了车内的壁相里,泼弄着烧得通红的炭火,噼噼啵啵几声之后升起了几缕白烟,袖口掩嘴咳嗽了几声之后,他叹出了离齐后的第一口气。其实在他的心里,清楚地明白在这样的世道推行王道无异痴人说梦,然有战必有和,所谓“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儒家百年来想要做的,便是将这一份“美”推及神州的每一寸土地。王化所及,兵戈偃息。   百年来多少人为这句话趋之若鹜,又有多少人对这句话嗤之以鼻?当孟子闭上他那双看尽世事沧桑的慧眼时,荀子发出了“明王道,述礼乐”的言论,人们将他礼法并举的学说称为帝王之术。总所周知,荀子批孟,然在世人眼里,儒家依然还是那个儒家。   朝阳照亮了小圣贤庄山崖下的那一片海,远望而去,是浅绿渐变为深红。几只海鸟在浪尖上飞旋,时高时低,上下其音。小圣贤庄的掌门伏念已整装端坐在了庄内的议事厅中,表情严肃。在主席的左方,跪坐着一名白衣男子,他是小圣贤庄的二当家,颜路。与伏念不同的是,他的脸上带了淡淡地笑,眼中一片温润,书卷气息甚浓。   方才在桑海城内疾驰的士子此时都已聚集在了庄前,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方鱼贯而入议事厅,整整齐齐地站成了六排,又整整齐齐地躬身行礼道:“掌门师尊,二师公,弟子回来了。”   伏念点了点头,严肃的脸上微微露出了一个笑来,“回来便好。腊祭之后的省亲,想必已解你们一年多来的思乡之情。如今时局动荡,齐国亦有朝不保夕之虑,师尊希望你们能将平日所学经世致用,于国不负,于心亦不负。”   若是平日,弟子们一定会整齐地说一声“是”,然眼下时局,或许除了秦国人,谁都是满腔愤满,为首的弟子考虑再三后对着自己的师尊行礼道:“秦国已剪灭了除齐国之外的另外五国,弟子是楚国人,秦国伐楚,楚人无辜!”扑通一声他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弟子恳请师尊,驱逐秦人!他们不配待在儒家!”   陆陆续续,又有弟子跪在了地上,提起故国皆是脸色悲戚,皆拱手行礼附和道:“恳请师尊驱逐秦人!”   此时议事厅里零星站着的,唯有秦国士子。他们有些人的脸上是茫然的不知所措,有些人确是少有的坚定。在环顾了四周之后,黄衫的公冶诚大声道:“驱逐秦人?呵!这天下都将为秦人所有,你们驱逐得尽么?”   “你说什么?”摩拳擦掌之间已有人拔出了腰间佩剑,森森剑气逼人眉目,堪堪就这样架在了公冶诚的脖颈下,立刻便印下了一道红痕。然而黄衫的他对于这样的威胁却置若罔闻,反倒是仰头笑了起来,指着面前执剑对他的人说:“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的眼神!你说楚人无辜?这天下哪一国的国人不曾无辜?昔我孝公以前,你楚国是怎么对我秦国的?彭泽会盟,六国分秦!你!还有你!”他指了指三晋的学子,“你们的国君,你们的剑上难道就没有渴饮过秦人的鲜血么!”   这一质问,振聋发聩。连那因亡国而低低的啜泣也在这一刻戛然而止。跪坐于主位的伏念深深蹙着眉头,他起身走到公冶诚的身边,将架在他脖颈上的剑隔开,看着脸带诧异的收剑弟子说:“子游,你们的三师公教你们剑法,不是让你们学来对同门兵刃相向。你明白么?”   子游仍是一脸忿忿,然亦不敢再多说什么。伏念这才对公冶诚说:“子信,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你既然也痛惜六国分秦的痛苦,那为何不将心比心?毕竟秦国如今已然威震天下,而那曾经分秦的六国,现下只余齐国一国而已。”   公冶诚默然伫立了许久,在场的秦国士子也都彼此深深望了一眼,在他们之间,像是已下了什么决心,随着公冶诚的行礼,他们也纷纷跪在了伏念脚边,“师尊,弟子既为秦国人,再待在齐国或许多惹人侧目。在弟子心里,师尊如父。望师尊、二师公日后能多多珍重!弟子回了秦国,亦会不忘儒家宗旨,宣扬王道,力行仁爱!”   语毕,秦国士子们低下了头,重重地一叩首让伏念闭上了眼。背于身后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身为掌门,他不能不顾在小圣贤庄里滋生的愤怒,然而身为他们的师父,他又如何能忍下心来看他们就此离庄!   公冶诚深知自己的师尊是一个表面冷漠的人,故而在伏念开口之前,他已率领秦国的士子踏出了议事厅的大门。在迈出门槛的那一刻,眼中一片湿濡,在心里,他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第一次是因为离家求学对亲人的不舍,这一次,是对师尊的不舍,对这个生活了足足有十年的小圣贤庄的不舍。   议事厅又恢复了沉静,剑拔弩张的局势随着公冶诚的离去而消散。伏念仍站在方才站的地方久久不语。颜路微微摇了摇头,遣散了跪了一地的弟子,走到自己师兄面前,宽慰道:“或许他们离开小圣贤庄才是最安全的。”   伏念松开了紧紧握拳的手,点头表示赞同师弟的话。   秦国的大军一步步接近了齐国,然齐国的国都临淄却是异常平静。没有征兵的号角,没有往来粮草运输的急促。城池不修,兵甲不缮,俨然一派祥和之气。临淄尚且如此,临海的桑海更是毫无压抑的气氛,许多人甚至还不知道秦国的先锋骑兵已然叩开了临淄的城门。   亡国的讯息还是从临淄回来的商贾们带来的,说是齐王建素衣素车,手捧玺符跪在临淄城下举国投降,秦王赵政将他封在了共地。秦人不费一兵一族,在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临淄城墙上便换下了齐国的旗帜,挂起了秦国的金边黑棋。   旬日之后,金令箭使带来了桑海将改为秦国一个县的诏令,各级官吏暂且留任,限令到之日将户籍、垦田数上报临淄,由将军王贲代为整理,最后驰送咸阳。   这时的桑海才逐渐沸腾起来,不堪亡国的国人们与前来驻守的秦兵发生了冲突,终究寡不敌众而一一被擒枭首。一国之殇就在这几千人的刑场上随着鲜血而逝去。那些喊着“齐国万年”的勇士振奋了每一个国人的内心。   血流尽了,流冷了。秦兵的戈矛冰冷,却冷不过人的心。齐人亦怨齐王建不早与诸侯合纵攻秦,听信奸臣宾客以亡其国,故而纷纷唱起了哀歌,其歌曰:“松耶柏耶?住建共者客耶?”      ☆、二、胡琴胡音   初春桑海的傍晚,有些微微的冷。迎面而来的风多了些花的香味,不似冬季的风那般枯燥乏味。冰雪消融之后的枝桠上是一片新绿,梅瓣也开始纷纷扬扬在碧蓝的空中打着旋儿飞舞,飘落在街上行人匆匆归家的小道旁。   在许多齐人看来,齐国亡得很窝囊。古语有“文死谏,武死战”,然将这句古语放在齐国的朝堂之上,那一班文臣武将都仿若花架子。秦国贿赂的重金已让他们忘记了自己是齐人,执干戈以卫社稷的誓言早就成了一句空话。齐国就这样亡了,亡得悄无声息。   桑海街道的中段,坐落着一家客栈。结构古朴,格调简单。只在正门上挂了一个用齐篆篆刻的匾额,上书“有间客栈”四字。它是整个桑海的信息集散地,不管是文人雅士还是行商坐贾,有事无事都爱往哪儿去坐坐,或看看歌舞,或浅酌几杯,或打探打探消息。夕阳的暮色将这家客栈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辉,客栈的掌柜姓丁,正张罗着往来进出的客人,长满络腮胡子的脸上是满满的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和与他这张略显粗犷的脸上的两个酒窝。   他是一个很胖但胖得很结实的人,腰间别了一把小刀,身上一股唯有厨子才有的孜然味儿。常来这家客栈的人都知道,有间客栈没有请厨子,这里的掌柜就是唯一的厨子。且放眼整个齐国,没有谁烧的菜会比他的更好吃——就像放眼整个燕国,没有谁击筑会比高渐离更好听一样。高渐离是燕国第一琴师,他,丁掌柜,就是齐国第一大厨。连昔日齐王,对他的厨艺亦是赞不绝口,直说堪比厨圣伊尹。   今日晚间的夕阳似乎特别地红,红得近乎于鲜血的颜色。颜路走出了小圣贤庄,走在桑海那条通往有间客栈的街道上。他修眉俊目,面如冠玉,凡是路过他身边的姑娘,总会不自主地往他的身上投入更多的目光,然他的脸上只一贯的淡然,好似这世间的任何事都激不起他内心的波澜一样。   当快走到有间客栈时,街边的哄闹引起了他的注意,到不是因为人,而是因那不知名的乐声。微微转头,他站在街角静静听了一会儿,围着的人群皆赞不绝口,从他们的言谈之中能听出奏出这段音乐的当是一位姑娘。只是这曲调太过哀伤,乐器的乐声也如泣如诉。   当人群稍稍分开一些的时候,颜路看见了那位姑娘衣衫褴褛,眼中露出惊惧不定的神色,怀中抱了一个连他也没见过的乐器。她的身旁还站着一名彪形大汉,衣襟半解,对着围观的人群吆喝道:“来看看来看看啦!这个奴隶很漂亮啦!带回去洗干净你想让她做什么都可以啦!”说着一把将姑娘拉住往前推,指着她怀中不知名的乐器说,“这可是胡人的乐器!叫什么名字不重要啦,关键是好听就行!”   大汉一腔滋哩哇啦的楚语说得围观的人们半懂不懂,有人还因为他的腔调掩嘴笑了起来。不过所有人——所有男人的眼光皆落在了那位姑娘身上,有人想抬手摸摸姑娘的脸,无奈姑娘的眼神实在太狠利,便悻悻然又缩回了手。蹭蹭胸口,他说:“说这么多不顶用,要看价钱合不合适!这要是比娶媳妇儿贵,那就太不划算了!你们说,是不是啊?”   经他这么一闹腾,在场的人都笑了,大声符合着“是啊!”   大汉抹了抹嘴,笑道:“这位兄弟很会算账嘛!是啦是啦,一个奴隶也值不了几个钱,这样啦,五百刀币起价!想要的人就赶快啦!”   听见大汉的这句话,姑娘的眼神及其复杂,那样的复杂连颜路也一时看不明白。按说沦为奴隶的人不是唯唯诺诺便是战战兢兢,而她,眼神却是那样的不甘。乘大汉松开拉住她手的那一瞬,举起手中的乐器,一阵猛挥之后便是死命地往前跑。大汉的手臂被乐器的弦割出了血,他也顾不得处理伤口,三步并作两步走地便往前冲去抓那名逃跑的奴隶。   她两天没有吃饭了,刚才已经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眼看着身后的危险已近在咫尺,她注意到了白衣的颜路,而他也正看着她。   一咬牙,她朝他的方向跑去,“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脱力地跪在他的脚边,她抖着声音哭喊,“我不是他的奴隶!不是他的奴隶!”   此时大汉已跑到了她的身后,离她只有三步远,只要伸伸手就能将她重新拖回地狱。她害怕极了,想奋力站起来继续跑,哪怕让她立刻死去也好过被那些人像看畜生一样地审视!可是她真的没有力气了,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大汉喘着粗气,骂骂咧咧,“你这个死丫头片子,还敢给老子跑!你要是卖出去了还好说,要是卖不出去,看老子怎么收拾你!啧,胡人就是胡人!”   她摊在地上,初春的傍晚还是极冷的,单衣的她瑟瑟发抖,却不是因为冷。她的眼里,颜路看得清楚——那是一股不服输的倔强。对着体型比她大上许多的男人,她吼道:“你见过长得这么中原的胡人么!无故买卖人口,你、小心死无全尸……!”   “你找死!”大汉发了狠,也顾不得地上的姑娘生着一张漂亮的脸蛋或许能让他捞着许多钱,他现在只觉气血上涌,想把她一刀劈成两半!做了这么多年的奴隶买卖生意,这还是头一遭被一个奴隶咒骂!然刀只劈到一半,便被一支竹片格挡,奈何他怎样用力都无法再将手中的刀压下去分毫。   有人认出了这身着白衣的男子是儒家的二当家颜路,那彪形大汉即便再无知,齐鲁三杰的名号还是听说过的。当即便收了刀,脸上的怒气还未隐去,却仍旧赔笑道:“原来是颜路先生,失敬失敬!不过……”他觑了一眼地上的姑娘,摸摸鼻子,“这女奴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先生想要她,也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才好。”   颜路不愿与他多做纠缠,将钱递给他时,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记住,她是人,不是货物。”   “好说!好说啦!”   既然得了钱,那自然银货两讫,再狠狠瞪了地上那名姑娘之后,扛着手上白刀,大摇大摆往街的另一头走去。   夕阳的余晖早已尽数散去,街上的人也开始渐渐稀少。颜路朝地上的姑娘伸出了一只手,对她微微一笑,“姑娘,你还好么?”   怯生生地扶着这只手站了起来,她此刻才觉得有一些冷。声音早已哭哑了,只定定地带着茫然看着眼前的白衣男子,不知该如何谢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问问他的名字。   “姑娘?”   颜路又唤了唤她,她愣了一下才收回看他的眼神,哑哑地说:“商橒……我、叫商橒。”   “……呵,橒姑娘。”颜路对着她叠手一礼,又将自己穿在外面的白色外衣披在了她的身上。她身形一震,仿佛觉得他是在做一件极为不可思议的事情。颜路的脸上还是带着那淡淡的笑意,是那么的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商橒看得有些痴了,这位白衣的风华男子,方才只是用一支小小的竹片就挡下了那雷厉风行的一刀,甚至那支竹片没有一点断裂的迹象,如刚刚削出来的一样完美。身体因他的衣服已变得渐渐暖和了起来,四周一片黑暗,空中月有阴云,她快看不清他的脸了。   “橒姑娘,你是哪里人士?”   黑暗里,她听见他这样问他。   商橒张了张口,只挤出了一个“我”字,久久便没了下文。她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男子似是笑了笑,伸手抚顺了她有些乱糟糟的头发,“是颜某疏忽,姑娘方才脱离险境,此刻定然脑中一片空白。若是姑娘信得过颜某,可愿与颜某一起去离此不远的有间客栈?你也好梳洗一番。”   商橒点了点头,忽然发现他或许看不见,就说了一个“好”字。其实颜路说得不错,她现在脑中的确是一片空白,周身的环境猝不及防间就变得极为陌生,在她看来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可时间,却整整倒退了两千年。   初时她以为自己一定是在做梦,直到遇上那个贩卖奴隶的大汉。他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很值钱的东西,尤其是见了她手上拿着的二胡,眼中更是露出贪婪的光芒。她想跑,还没跑几步便被他一把抓住,任她怎样反抗都无动于衷。为了能卖一个好价钱,他没有伤害她,只是不给她饭吃,因为他相信凭她的姿色,不出三天,他一定可以得到一大笔钱。   桑海已接近静夜,街上只剩了她与颜路还在走着。迈着不快不慢的步子,走在一条没有路灯的小巷里。空中繁星灿烂,然这样微弱的光芒又如何穿越这层层黑暗照射到寂静的大地上?正如失去了灯塔指示的航船,只能在波涛汹涌的浪尖里承受着恐惧与绝望。   肩膀被一只坚定有力的手按住,她抬头,只听他说:“到了。”   上前轻叩了两声门扉,门内便重又亮起了烛火。透过竹窗,星星点点地洒进了门外的黑暗。商橒这才又看清了颜路的脸。他的确是一个很难让人忘记的男子,在他的身边,仿佛可以忘记许多恐惧。从内而外的那一份淡然,让她觉得他就像是从诗里走出来的人一样。   门被拉开了,发出“咿呀”一声。丁掌柜在看见衣衫褴褛且又披着颜路衣裳的商橒时,脸上露出了讶异的神色。但也仅仅只是讶异,并未多问什么。   才一进门,他便吩咐伙计去烧一桶热水,再准备一身干净的衣裳,待商橒被带下去之后,他才笑道:“我还以为先生有事来不了了呢。”   颜路欠身叠手,“让丁掌柜久候,是颜路之过。”   丁掌柜摆摆手,立刻道:“先生切莫如此说!”又将一旁案几上放着的一包东西递给了颜路,“这是先生要的糕点。”往窗外看了看天色,他又道,“只是眼下已晚,且先生还带了一位姑娘……不如先在我这客栈休息一晚,明早再做打算?”   颜路想了想觉得这样最为妥当便没有推辞。丁掌柜又将手上的包袱重又放回了案几上,倒了一碗热水让颜路先坐着,说是去厨房看一看有什么吃的没。颜路点了点头以示知道,丁掌柜拨亮了灯芯之后便离开了有间客栈的大厅,朝后院厨房的方向走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客栈大厅的另一扇门被打开,不过来的不是丁掌柜,而是被带去梳洗的商橒。她换了一身素雅的衣衫,手臂上拿着颜路的白衣。颜路看着她,从榻上站了起来,莫怪乎那贩卖奴隶的大汉会那样有信心她一定卖得出去——她的确很漂亮,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仿佛会说话一般,灿烂如星。   “听伙计说……先生就住在离这不远的小圣贤庄里。”她看了看手臂上的衣服,“那我将这件衣服洗干净了再送还先生可好?”   颜路想要推却,话还未说出口,商橒便已先开了口。   “先生就让我洗罢。我……没有钱,也没有什么贵重的物品。你我萍水相逢,却愿意出手相助,我不过是动动手,连这样小小的感激,先生都不愿接受么?”   颜路顿了顿,但终究还是说出了那一个“好”字。   商橒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来,那是一个如释重负的笑。颜路邀她坐下,递了一方干布让她将刚洗的头发擦干,以免染上风寒。商橒依言照做,擦了许久。   期间,颜路淡淡而问:“姑娘晚间所奏之曲为何名?竟是那样哀婉惆怅。”   然而她只是摇着头说:“要让先生失望了……此曲无名。”   颜路没再多问,此时丁掌柜也从后院的厨房里端来了一些菜,菜是热的,老远就闻着了香味。丁掌柜将菜放在了案几上,看着商橒呵呵笑道:“方才没有细看,想不到姑娘竟然如此清秀。啊……对了对了,先别说话,你吃你吃!吃饱了再睡上一觉,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也不迟!”   商橒的眼眶有些湿润,这是她来这里这么多天吃的第一顿热饭。拿筷子的手颤抖得厉害,在她举棋不定之际,是颜路握住了她的手,她抬眼看他,一滴泪滑下脸颊,落在了黑红的案几上。   指腹轻轻划过她的眼,他轻轻地对她说:“别怕,我在这儿。”      ☆、三、春花秋月   商橒吃完丁掌柜为她准备的食物后,头发也差不多干了。颜路让她什么也别想,先好好地睡一觉,他会在她的身旁守着。乍听这一句话时,商橒便愣住了,她很想问他为什么要待自己这样好,毕竟他们只是萍水相逢,连普通朋友的交情都算不上。   终究,还是将压在心里的这句话没有问出来,而颜路果然是守在了她的榻边。商橒和衣躺下的时候还犹自觉得有些不真实。就在昨天夜里,她还独自一人窝在杂乱的草棚里,草棚的门上了锁,四周是一片绝望的黑。她曲腿环抱着自己的膝盖,脑中闪现的是曾经课堂上所学过的先秦时代。她还记得老师说过——这是一个诗与剑的时代。那时她觉得是那样的优美,连带这个时代的人都充满了诗的韵味,然当她真正站在这片土地上的时候,才知道要在这里活下来是多么的不容易。   心中还有余悸,即便是很累了也仍然无法入睡。她转头看着跪坐在一旁看书的颜路,开口问道:“先生明日就要走了么?”   颜路放下了竹简,点点头:“嗯。”又问她道,“你呢?可有地方容身?”   “……我?”商橒陷入了良久的沉默,翻身离开睡榻,来到颜路身旁,学着他的坐姿跪了下去,却答非所问地说,“先生什么时候才有空呢?我好把衣服洗了还给你呀!”   颜路微微一笑,这样性子的姑娘他的确是第一次见着。顺着她的意,他说:“什么时候都可以,若是我不在,你可让守门的弟子代为转交。”   商橒固执地摇头,其实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心里是那么的想再见见他,哪怕是远远的望上一眼也好。   “可是……我想亲手交给先生呢。就像先生亲手救了我一样。”   她想着,或许这样强烈的执着……是因为他是这个时代第一个对她好的人罢。   “那……交给我之后呢?”颜路看着她问。   商橒又是一阵沉默,觉得跪坐在她对面的白衣男子委实聪明,不过随意的两三句话,被她岔开的话题又这样不着痕迹地重新摆在她的面前。向四周张望了一会儿,觑见屋中有一架琴,她勉力让自己笑出来,问道:“先生……会琴么?”   颜路淡淡看了一眼角落里的那架琴,而商橒已然将它拿了过来,横在他与她之间,无形之中就像一道沟堑,隔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手抚上琴弦,她知道这是一把好琴,流连着指尖的触感,她说:“以前常常羡慕会弹琴的人,商橒愚钝,不知琴语。都说‘欲将心事付瑶琴’,而今瑶琴已在,人却……”   她的谈吐让颜路觉得眼前的姑娘不像是一般的人,但若说她知书达理,却又没有那一份文雅。他也的确看不明白她的哀伤何以如此深厚,就像暮色下她奏出的那一首无名之曲一样。想到那如泣如诉的乐声,颜路问:“姑娘晚间所拿的乐器为何?乐声竟是那样哀婉缠绵。”   “你是说‘二胡’?”顿了顿,“那个……是我家乡的乐器,这里……这里还没有。”   烛火噼啵一声,已燃去一半。暗夜深沉。颜路未再多言,只缓缓抬手抚上琴弦,奏出了一段乐章,行云流水,昆山玉碎。   收弦时,他缓缓道:“世间生灵会因为天地的广大苍茫——惊惧与震撼、喜悦与悲伤,琴为天地万物之音,要说的不正是这些?”看着商橒沉吟的模样,他揉揉她的头,“好了,今天一天还不累么?好好休息。”   这句话就像有一股奇异的牵引力,商橒愣愣地点了点头便真的重又躺回了榻上。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希望第二天早上再睁眼时是两千年后熟悉的那个房间——虽然在心里,她有些舍不得身旁的这名白衣男子。若是能够,多想好好地认识认识他啊……   “先生。”压低了被子,商橒唤着重又拿起竹简的颜路,“今天……真的非常谢谢你。”   颜路侧头对她笑了笑,算是一个回应。   翌日清晨十分,当商橒醒来的时候颜路已经走了。听丁掌柜说,他守了她整整一夜。商橒心里很感动,然这一份感动始终是要压在心里的罢?或许等她将衣服还给他之后,他们之间的缘分会就此缘尽。也许多日之后他不会再记得她,而她却会将他记在心里一辈子。   抬头看了看碧蓝的苍穹,空中飞花依旧。有间客栈的伙计拉开了大厅的雕花木门,阳光斜斜照射进来,连空气中的粉尘也看得清清楚楚。没过多久,来了第一批客人,伙计忙里忙外,只得对商橒说几句歉语让她自便,丁掌柜忙着下厨也顾不上她,她跪坐在离客栈大门不远的角落里,显得那么孤单与凄凉。   或许她应该去后院将衣服洗了尽快还给颜路,或许还给他之后她应该走出桑海,找她来时的那个地方,说不定还可以寻着原路回到自己原本的生活。虽然偶尔逃不了枯燥乏味,但也总好过待着这里无所事事的好。她还有未竟的学业,还有未竟的理想……那么多的事等着她,又怎可在这里耗费时间?这里固然没有那么坏,却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然她在这里,就像一个多余人,会因为前路而迷茫,会因为往事而感伤。   客栈里来了不少文人雅士,他们或棋或酒,或诗或茶,所谈论的无非便是六国的新亡。   《诗三百》已被歌女唱烂,如何哀婉的曲子也解不了那份亡国之痛。被从厨房请来的丁掌柜犯了难,他不爱乐舞,自然也不能想出更好的歌舞。客栈的氛围逐渐变得有些焦灼起来,喝醉了的人说话也渐渐变得难听。   商橒从角落起身,走到丁掌柜耳边与他耳语了几句,丁掌柜一筹莫展的脸上露出了笑,招来一位抚筝的歌女,商橒与她攀谈了片刻,只见那歌女沉吟有顷便点了点头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商橒站在她的身边,对着客栈的人说:“既然大家厌倦了《诗》的雅正,那么,我来为大家唱一首不同于《诗》的歌曲,如何?”   有人挥着膀子立刻接道:“姑娘唱来便是!何须多言!”四周的人附和点头,甚至有人直接催促着“快唱!快唱!”   朝歌女点点头,起袖间筝音行云流水。哀婉的音调立刻跳脱了孔子向来主张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喝酒的人不再喝了,下棋的人也胡了一局好棋,品茶的人放下了陶杯,谈话的人凝滞了目光……有间客栈的杂乱随风而逝,立即变得安静而又有几分肃穆。   商橒的声音细腻,其实她本唱不来词中的悲痛,只是如今身在异乡,又不知自己前路何在,颇有与李后主感同身受之情。由心中发出的曲调,自然伤己感人。不过有顷的沉吟,客栈里已有人和起了商橒的歌。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丁掌柜心中亦有了动容,抹了一把脸,沉重一声叹,他摇摇头往后院厨房的方向走去。大厅里当歌声消散时,有士子悲声说:“孙子乃我齐国国士,曾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如今齐人写的兵法,却应在了齐人身上……”   另一红衣士子拍案接道:“应在齐人身上,正是上苍有眼!”冷冷一哼,他的脸上带着酒醉的嫣红,“齐国!东方大国!却力行事秦之策!秦攻三晋之时你齐国袖手旁观,攻燕时,你们只顾眼前利益,君臣同堂而乐!燕的确乃齐之世仇,可你们有没有想过,燕国若亡,齐国北面门户大开,与秦接壤……秦二战楚国,齐国竟不出兵相助,五国即灭,独你齐国与秦共享天下?呵!齐王的春秋大梦做得也忒好了!”   “这位小先生说得不错!”一名稍年长些的人从案几旁站起,“韩有韩非使秦,赵有李牧连却秦军,就连一向暗弱的燕国,也有刺秦之心!然你齐国怎样?你齐国坐享鱼盐之利,商贾之兴,兵甲不修,民不田猎,谨慎事秦!如此国亡,又来故作悲声,先生不觉太过不妥么!”   一连被两人戗着,第一个发话的人脸上涨得通红,显然是憋了一肚子火,他拂了面前长案,怒声道:“韩有韩非使秦?哈,既有大才如韩非者,为何韩为秦之灭国第一?君怎不见韩国首鼠两端,朝秦而暮楚?上党一失便立即拱手献图,上党郡守义不降秦,举上党而附赵,秦赵由此而战于长平!”他大袖一挥,越说越激动,“当今天下之四大名将,秦赵各占其半,若长平之战廉颇不换,焉知上党不能为赵之郡县?若是王翦率军大举攻赵之时,李牧不死,焉知赵能为秦之郡县?君一味谴责我齐国君民只知安享太平,又是否有失偏颇!”   红衣士子拍着长案,对这一番长论不以为意,只道“齐国该亡”,在场的毕竟齐国人要多些,自然不依不饶,几番辩论下来,六国历史几乎被追溯了个遍,然对于眼下时局,不过是一个不痛不痒的评论。   商橒觉得他们吵得让自己头疼,“砰砰砰”重击了几下身旁的大梁,客栈方才安静了一些,然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这几下吸引了过来,全落在了她的身上。打量的意味再明显不过,商橒第一次直面这么多人,不免有些心虚,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之后,她大声说:“六国之中,不止齐国一国赂秦,若以赂秦之地,封天下之谋臣,以事秦之心,礼天下之奇才,并力西向,秦人或食之不得下咽。君等不暇自哀,仍旧各自为战,秦既一统,试问益处何在?”   “那么请问姑娘,以昔日韩之四战,又当如何保境安民,以成拓土之伟业?”   清亮的声音,不带丝毫的杂质于有间客栈的大门外响起,商橒抬头而望,入眼只见一袭青衫,风流倜傥。再将视线往旁边移去,白衣的颜路竟也站在了那名青衫男子的旁边。商橒既惊又喜,跑到颜路面前,高兴道:“我、我还以为今日不会再见到先生了!”   ☆、四、来则安之   不待颜路说话,他身旁青衫的男子微微将头凑近了商橒,带笑的声音里有着明显的戏谑,“姑娘还未回答良某的问题。”   闻言,商橒这才将注意力转在了他的身上,无意间又抬眼看了看颜路,他正一脸地似笑非笑。商橒不好意思地低了一下头,轻咳一声之后才又将头抬起。面前的男子一袭青衫,潇洒倜傥,头上只带了一方青色的儒巾,脸上若没有男子特有的英气,她或许会将他误认为是一位极美的女子。   青衫男子见商橒愣愣地只盯着他瞧,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微微倾了身子,眉眼弯弯,“姑娘?”   商橒如梦初醒地“啊”了一声,脸上还未退去的绯红又曾加了几分,然她又不知怎么掩饰,只能拂了拂额头的刘海,略显尴尬地说:“呃……公子所问,岂是商橒能知道的?且天下大势变幻莫测,我一个小小女子,岂敢妄言?”   青衫男子显然不信商橒言辞,像是打定主意要捉弄她一样,他说:“是么?可在下听闻姑娘方才之言,显是将天下大势看得细微透彻……姑娘是不愿说,还是……不敢说?”   话说到后面,没有了戏谑,就连他脸上的笑意也敛去了三分。商橒早在他自称自己为“良某”时便隐约猜到了他的身份,只是心下还不敢确定。直到颜路那一句略带责备的“子房”,才让她彻底肯定自己的猜测。此刻本还喧闹的客栈在这两位俊秀的男子来了之后争吵之声皆渐渐淡了下去。眼见气氛就要这么僵硬下去,幸而丁掌柜出而解围,将他们三人引上了客栈最里的雅间,温了一壶酒,悄悄退了出去。   商橒深觉气氛十分的……不合时宜。然又不知该怎么样开口打破这份令她不适的宁静,她抬眼不安地看了一眼颜路,颜路也看了看她,温润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如昨日一般不见任何情绪。商橒的心里甚至有些许失望,虽然他略带微笑的脸的确很容易让人沉醉,可她宁可他看见她时失了脸上的笑意,这样至少她多少知道一点他于她并非陌生人   “橒姑娘在此可还住得习惯?”   当酒香溢满整个雅间时,颜路这样问她。   她顿了顿,明明有许多话想说,却生生只憋出了三个字,“还……还好。”   他轻轻一笑,“呵……那便是不惯了。”   闻言,商橒连连摇头,“不!不是这样!”也不知该如何行礼,她只能惊惶地说着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我很感激先生的救命之恩!只是……只是家乡离这里实在太远,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去,不知道该如何行止……”   跪坐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张良将这一切都看得真切,商橒的无奈与彷徨总让他想到另一个人,而那个人的情绪虽不似眼前姑娘这般明显,然他知道,她的心里一定害怕极了。她总爱在藏书阁沉思;总爱提笔写着别人看不懂的文字;总爱……看着海的另一面出神……当他走到她的身边时,她对他说:“今天我在街上的时候,看见了一位老婆婆……她穿着蓝色的衣裳,步履蹒跚……远远看去,她真的很像……很像我的外婆。我不敢迎上去,害怕这只是一个梦……等她从我身边走过去的时候,我看清了她的长相,才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   她说着这段话的时候,脸色是苍白的,就像那素色的绢帛。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是刺骨的冷,犹记得几天前他问她何以穿得那样多,手却还是如此冰冷。她对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顿了顿才说:“……因为心冷。”   与颜路驻足与客栈门外时,不得不承认商橒的一番说辞的确令他有一丝的讶异。在这样一个乱世,莫说女子,就连男子也是甚少读书。诗书礼仪在世人面前早已被束之高阁,这么多年来,除了师父与师兄,只有跟在他身边的那个女孩子说:“师公,其实我们应该经世致用啊……”   斟了一杯酒,看着白色的雾气蜿蜒盘旋而后消失不见,他问商橒:“姑娘,是否在你的思想里,也有‘经世致用’这四个字?”   像是触电一般,她一眼便望进了他的眼底。黑色的眼眸里有太多的情绪,复杂到连颜路也不知她到底是高兴多一些还是伤心多一些……只见她一把握住了他的手,紧紧地连骨节也有些发白,颤抖着声音,反问道:“你……先生、先生怎知?我……你、你是不是……”   她想问他是不是也认识一些像她这样的人,然话才刚到嘴边便被她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她自嘲地想——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有和她一样倒霉的人?   敛了情绪,她终是松开了手,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张良摇头,也为她斟上了一杯酒,“没事。”   酒不是烈酒,带了一点花瓣的芳馨。与这初春的微冷倒颇为契合,商橒一饮而尽,喝得太急,咳了好一阵子。握着陶杯的手也是冰冷的,然在下一刻,她的手被另一只温暖的手覆盖,诧异之中她抬眼,看见的是颜路温润的眼睛。   从她的手心里拿出那只陶杯,颜路放在了她够不到的地方,“橒姑娘,饮酒伤身,还是莫要勉强自己。”   商橒也不点头,亦不摇头,只是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位身着白衣的男子。打从昨晚她就一直在想,这副看似书生气息十分浓郁身体的背后,到底怀有怎样惊世的力量?这个时代是文明与野蛮并存的时代,仅凭一身文墨,莫说赢得世人的倾慕与尊敬,即便是保护自己,也是难上加难。   史书对于颜路,几乎是吝啬的,有关他的一切并未记载太多。然对于张良——商橒又将目光集中在了这位青衣的男子身上。他的意气风发,他的下邑画策,皆名垂青史,流芳百世。能与他并肩而站的,又岂非人中龙凤?   “先生会一直留在这里么?”   她问了一个令颜路与张良都没有想到的问题。   颜路只微微一笑,“橒姑娘打算离开桑海么?”   商橒不答反问:“这里不是商橒故乡,不离开还能去哪儿?总不能在这里住上一辈子罢?”   张良接道:“听闻姑娘口音,与燕人颇为相近,姑娘家乡在哪儿?”   商橒摇摇头,“不是,我家在……”想了想,才说,“楚国。”   这一次换张良笑了,且笑得有些神秘。在座的三人,也只有商橒不明白他的笑到底意味着什么。又喝了几杯酒之后,雅间的木门被轻轻叩响,很有节奏的三声,吱呀一声,随着寒气而来的,是一张清秀的脸。虽然这人一身男子装束,但是商橒一眼便认出了她是女孩子,而且是一个很好看的女孩子。   看见商橒时,她有些意外,却也没多说什么,默默行礼之后她径直走到了张良身边,轻声道:“三师公,掌门师尊请你回去,说是有要事相商。”   张良淡淡回了一句“知道了”,便与那名男子装束的女孩子离开了雅间。在下楼梯时,商橒听见张良问:“倩儿,你知道师兄找我是什么事?”   她用带笑的声音回答:“聪明如师公也会不知?”   张良微微叹了一口气,颇为宠溺地只说了两个字,“你呀……”   雅间的左边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窗子,此刻正开着,商橒微微偏头便看见了将将下去的张良与那名唤“倩儿”的少女。当她将目光收回来时,发现颜路正看着她,玩儿了一会儿自己的手指,她想等颜路先说话,可左等右等,对面的白衣男子愣是一句话也不说。这让商橒有点郁闷,起身关了窗子,她也不转身,闷闷地说着:“先生今日不是特意来找我的罢?”   案几上轻微响了一声,是陶杯与案几之间不经意的一个碰撞。颜路说:“在下观姑娘神色似乎归心似箭,莫不是近日便会启程?”   商橒抬手揉了揉眼睛,里面的酸涩让她一时不想睁开。她只知道自己揉了很久,久到一双熟悉的手将她的动作制止。短暂的黑暗让她看不清面前的人是谁,然那一股淡然的气息便能让她确定这个人就是颜路。   看清他的脸时,她说:“纵然归心似箭,可天下的道路千千万万,我……实在不知该选择那一条路,也实在不知自己所选,是对,是错。”   “诚如方才姑娘所言——六国破灭,非兵不利。”他看着她笑,“姑娘能将天下大事梳理得如此井然有序,怎地到了自己身上,便手足无惜起来?”   “……先生意思是……”她顿了顿,“既来之,则安之?”   颜路点点头:“橒姑娘聪慧。”   商橒总觉得颜路给她的感觉太过遥远,这并非只因为他们只认识了短短一天这么简单。他的确是她有生以来见过的、足以用“温润如玉”这四字来形容的男子。所谓淡定从容,所谓处变不惊,这些风雅的词语皆是纸上得来,然纸上得来终觉浅,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史册,也比不过面前男子的轻轻一瞥。   不过一袭白衣,便敛尽了他一身的风华。   她抬眼望着那双黑色的瞳仁,里面带着淡淡的笑,渲染到她的眼里,她说:“阿橒,叫我阿橒,好不好?”   他略微的一顿让她以为他不会答应,当初春的阳光照进这雅间的窗扉时,她听见他说:“好。”   “阿橒。”   他唤她,不是“橒姑娘”那样陌生的称呼,她笑着应,他问:“你没有地方去,愿意去小圣贤庄看看么?”   她想了想,“小圣贤庄?”又想了想,“我也要与那位名唤‘倩儿’的一样?先生……愿意收留我?”   诚如她自己所说,在他的点头下,商橒也不知道应该感到额外的庆幸还是一些其他的情绪。抱着他昨日的白衣,拿着弦已断尽的二胡,她推开雅间的木门,回头望着依旧站在窗扉边的颜路,“先生,走么?”   颜路踩了一地的阳光走到她的身边,白衣下的暗纹犹如湖底暗影。   小圣贤庄建与山崖之上,与当年初建时比起来,不过是多了几缕岁月的风霜。门前的榕树高耸入云,茂密的枝叶延生到了齐威王题写的匾额上。鎏金的四字承载了太多的兴衰荣辱,于儒家,商橒还是第一次离得这么近。   “……现在执掌儒家的,是……荀夫子么?”   走在九曲回廊上,嗒嗒的声音惊跑了廊下的锦鲤,她若有所思地问着稍快她一步的颜路。   颜路微微侧了身,答道:“师叔年事已高,儒家现由掌门师兄接任。一会儿你就可以见到他了。”   商橒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心里却紧张到了极致。直到走到议事大厅,双手已浸满了冷汗,随着雕花的木门的缓缓打开,颜路站在屏风外行礼,只道了一句“师兄。”   商橒不知此刻该不该说话,两只眼睛滴溜溜地看着颜路,一脸的不知所措,屋内传来小圣贤庄掌门伏念的声音,颜路便对着身旁的女孩子说:“与我进去罢,师兄看起来虽然严厉,但并非不通情理之人。”   额上沁出的冷汗让她的心不住的狂跳,脚就像灌了铅一样重得抬不起来,不过是一道小小的门槛,却如一座山一样横亘在她的面前。颜路始终没有出言催促,只静静站在一旁等候,嘴角温和的笑意总是能让人在不经意间沉醉。   屋内传来脚步声,等商橒在抬眼时,高大的身影立马占据了她的视线,她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儒家的掌门。   “姑娘为何站在门外?”伏念略带疑惑地问。   “呃……这个这个……”挠挠头,商橒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有顷之后她说,“我……只是想到儒家素来以和为贵,没想到大厅里竟绘有如此尽显霸道之气的青龙。”   “哦?姑娘对儒家颇为了解?”   伏念的脸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在颜路看来,这是他的师兄向来的常态,然看在商橒眼里,是近乎冰冷的威严气势。她想往后退,可这里依然是门外,早已退无可退。当无路可退时,她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几乎是聚集了十几年所学,她说:“孔子为‘仁’;孟子为‘义’;荀子为‘礼’……龙乃万物灵长,生于天地,何况青龙为东方之神,自黄帝授命于天,威泽四方……如此纵横之气,或许……只有孟子文风可与之比肩。”   ☆、五、竹林云淡   在议事厅,商橒并没有说太多的话,然她所说的“仁”、“义”、“礼”已然让伏念对眼前的姑娘有一丝的熟稔之感。简单地说了几句之后,因张良的到来而结束了谈话。   小圣贤庄里,商橒也只认识颜路。从议事厅出来的时候,姑娘大大叹出了一口气,还煞有介事地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颜路见状,揶揄笑道:“阿橒面对六国士子都不曾眨眨眼睛,怎地见了师兄便这么气短?”   商橒嘟着嘴,一脸的哀怨,“这……这不一样。”   颜路负手,一派逍遥,“哦?哪里不一样?”   “因为……因为他是儒家的掌门啊!”   或许是因为先入为主,商橒对儒家总是多一分莫名的尊敬。即便这时的典籍还未浩如烟海,然而当真正面对儒家掌门的时候,她的心还是会不自主地颤抖。她知道,那是一种自惭形秽,也是自内心生发出的、对历史的敬畏。   “阿橒累么?”   走了几步后,颜路问她,而她似乎还未清醒,整个人都感觉有些迷糊。她不点头,亦不摇头,这让颜路有些头疼。庄内多了一位女子自是不便声张的,即便想先带她熟悉一下环境,也还是要将这一身曲裾换成一袭青衿。   临时又找不到更好的暂居之处,他便将她带进了自己的居所。当商橒踏进这间充满了书卷气味的屋子时,怔愣了许久许久。   “阿橒,有什么不妥么?”   见她一直站在屋子正中不动,颜路起初以为她不过是好奇多看看罢了,却没想到她竟发起了呆,她看这里的眼神,像是隔了什么一样,他还是生平第一次有咫尺天涯的感觉。   有顷,她才反应过来颜路方才问的话,慌忙摆手道:“啊……没有没有,很漂亮的陈设……”   颜路淡笑:“那么阿橒便在此间楼上安歇可好?。”   顿了顿,她说:“……颜先生,谢谢你。”   颜路嘴角还是那一抹温和的笑意,在这一瞬,商橒看得出神,连他是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等她回过神来时,四下已是一片寂静。   屋内烛火昏暗,学着古人跪坐,直跪到腿麻也未有丝毫的动作。她怔怔地看着周遭的这一切,像梦,却又不是梦。   屋子极为干净整洁,她面前的案几上还放了一架古琴,想是颜路必定时时弹奏,琴声寂寥,不似筝弦悦人,然于这亘古的琴声之中,又如何不能寻觅人生的答语?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好似也只有这明月亘古不变。相隔两千年,她又该怎样做才能回到最初的□□?   窗外的竹林里人影闪动,商橒有点害怕,但还是下楼拉开门出去看了。   伏念似是卸下了一身的威严,独自在竹林旁的溪水边独酌。   举了一盏灯,商橒走到他的身边:“伏念先生怎地一人在此?”   “无繇将你安排到了这里?”   伏念先是有些微讶,继而又道:“不过……这里倒是一个清静的去处。无繇呢?。”   “先生带我来后便离开了,至今尚未归来。”   整理了一下衣衫,他道:“既然姑娘在此歇息,在下不便叨扰,先行告辞。”   “我观先生眉宇之间似有郁结之气,先生……不开心?”   在问完这句话之后,商橒便觉得有些多余了,儒家掌门是何等人物,即便有什么事,也不会对她这个才相识一天的人说罢?何况她还有些……呃,来路不明。   伏念负手而立,并没有回答商橒的疑问,只是朝着面前的女子微微叠手,商橒亦是福身还礼,而后他便消失在月色中。   风过竹林,一片莎莎声入耳,她打了一个激灵,缓缓跪坐在草丛间,茫然地看着空中朦胧明月,脑海中似响起了不久之前她才背过的一首诗——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清晨,商橒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趴在竹林下的案几上,一夜未动,她浑身上下没有哪里是不痛的,尤其是两只手,都快麻得不是自己的了,缓了好一会儿才恢复知觉。   远处山间传来鸟鸣,细细碎碎地听不真切,她发了一会儿呆才看见一袭白衣朝她缓缓走来,学着昨日的动作,她朝颜路行礼:“先生,早上好。”   虽然生疏,但看颜路神情,她知道这次一定没有错漏。只见颜路亦是对她一礼,明眸含笑,清俊舒雅。   “阿橒在此赏竹么?”颜路问。   商橒闻言有一瞬间的窘迫,干笑道:“我……不是,那个……就是觉得好看……”   颜路了然地点头,也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在商橒洗漱的时间里,颜路已将早餐放在了案几上,见她散着头发出现在自己面前,微一怔愣,然面前的少女却并无觉得有那里不妥。她只是站在一旁,好奇地看着案几上的菜肴,久久才感叹一句:“好精致的菜……”   颜路失笑,邀她坐下,清绝的手指拿着筷子为她布菜,席间并不曾言语。   商橒也知儒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可向来吃饭就聒噪的她怎么也按捺不住,她有太多的疑问想要问清楚,坐于自己对面的男子,那如兰般出尘的气质让她沉迷,和伏念是大大的不一样,虽然皆是身着儒服,颜路是儒雅和煦的,而伏念则是威严凌厉的。或许从颜路的身上,体现的是孔子的温和,而伏念的身上,则是孟子的刚毅。   不知道怎么来的,自然不知道怎么回去。商橒一袭青衫,变成了在小圣贤庄求学的弟子。   只是她直到此刻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个时代的字是小篆,与她所认识的简体字实在是天差地别,也许真到了面对时,她又该欲哭无泪了。   从儒家弟子口中,商橒大致了解了整个儒家的概况,先秦文学苍莽大气,博大精深,这一认知早在学习这一段历史的时候就有了。只不过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竟会博大到令她瞠目结舌的地步。   在儒家弟子子思的帮助下,她去了藏书阁,那时候正好是傍晚十分,途经海边时隐隐听见海鸥的声音,一轮红日渐渐没入海的对岸。从深红到浅蓝,一切都是那样的平静安详。这样的氛围,一点也没有让她意识到这时秦朝,那个以黑为主的水德王朝。   藏书阁分上下两层,子思说:“下层为儒家典籍,上层为百家学说。”   商橒一边点头一边拿起一卷竹简,并未打开,只是放在手里颠了颠又放了回去。她问:“百家学说?那么……也有墨家的么?”   墨家与儒家向来泾渭分明,两个学派虽并称显学却相互攻伐,以孟子批判最为严厉。商橒也只不过随口问问,其实她并没有想太多,她的心里接受了她所在的朝代,可是在潜意识里还在把这些东西当做历史来看。隔了一层纱,自然问得有些虚无缥缈。   好在儒家讲求的是君子坦荡荡,故而子思的回答也没有任何觉得尴尬,他认真地点头说:“是的,有墨家典籍。”   “哦……”   商橒答得漫不经心,站在堆得如小山一样高的《论语》前,她伸出手,将套在竹简外的麻布筒子拆开,露出暗黄的竹简,还有淡淡的墨香混杂在里面。   黑色的字,黄色的竹简。她轻轻地笑了。这样的字,她认得。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这个时代的女子读书者本就在少数,是以子思用了极为诧异的眼神看了一眼身边的少女,就连语气也掩饰不了他的惊讶,几乎是瞪着眼睛,他略带欣喜地问:“你……你也学过?”   商橒被他的表情逗笑了,指着上面的字说:“学过,很小的时候就学过了……唉唉,你不要这么诧异嘛,搞得好像我认识这几个字有罪似的。”想了想,她又问,“但是……刚才你为什么要加一个‘也’字啊?难道在你认识的姑娘里也有读书识字的?”   第一时间里商橒想到了被张良唤为“倩儿”的那名女孩子,子思似是发现自己说漏嘴了,连忙叠手致歉,想要一语带过,然忽听上层有脚步声,商橒与他纷纷将目光集中在了楼梯口,没过多久,一袭白衣映入了他们的眼帘,商橒都不知道她的眼角已泛起了笑意,学着儒家弟子,她朝着楼上的男子叠手施礼,“二师公。”   颜路颔首,子思已悄然退去,商橒在颜路的示意下也到了上层,此时天色已然暗沉,上层燃起了点点烛灯,跳跃的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映照得像两个顽皮的孩子在相互追逐。   颜路先行坐下,随后商橒在案几的对面坐下,颜路问:“明日便要上课,你是想来藏书阁做一下准备?”   商橒单手撑着头想了一会儿说:“嗯……我本来以为不会很难的,毕竟这些我多少都知道一点,可看了竹简之后,我就知道是自己太天真了。”   颜路失笑:“何出此言?”   商橒皱眉:“就说《论语》罢……一点儿注释也没有,而且又微言大义。”凑近了对面的白衣男子,商橒的眼眸里泛着明亮的光,开眉而笑,“如果不听讲解,那一定和读天书没有什么两样了,是不是?”   颜路不置可否,对于商橒所学他的确十分好奇,然还未等他开口询问,便见面前的少女又将脸凑了回去,“颜先生,像你这样博学的人,是不是再也没有什么疑惑了?”   这完全是一种极为钦佩的语气,颜路在这样的疑问里不过轻轻摇摇头,淡淡道:“疑惑……还是有的。”   “是什么?”商橒追问,与他谈话让她觉得眼前的男子简直完美得无懈可击,什么他都懂,上至天文,下至地理,跟她想象中的古人简直不谋而合。正如司马迁,正如苏轼,不管是气度还是胸襟,都足以承载天地。   “例如……姑娘的来历。”颜路看着少女的眼神依旧温润,只是这温润之中稍稍带了一丝的狡黠,这让商橒觉得一定是因为太晚了而使自己眼花。这样如玉的男子怎会与狡黠挂钩了?又或许……她转念一想,是她还不够了解他。   “来历么?”商橒沉吟,打着哈哈乱七八糟地说,“哎呀,英雄不问出处嘛……咳,虽然我不是英雄,那个啥的,草民也应该不问出处!况且我就是一个小女子,不会掀起什么惊涛骇浪啦……如果真要说是惊涛骇浪,那么我觉得,或许是某位美男子对我一见倾心,再见钟情?”   “……”   “哈哈……玩笑玩笑,先生不要当真。”      ☆、六、此时相望不相闻   商橒的数学一直不好,是以关于日期换算这一问题颇让她头疼。无奈之下,她找了小圣贤庄内的弟子,看看他们是否能帮上她一点儿忙。她说了很多,没一个人能听懂她这一番话的中心思想。商橒抚额,深深地开始怀疑自己的语言水平是不是也随着时间的倒退而倒退。不过庆幸的是,虽然没有人听懂她到底想问什么,但是她得到了一个讯息——再过几日,便是祭祀屈原的日子。   “放三天么?”她条件反射地问着身边正奋笔疾书的子思。   士子疑惑了一阵儿,顿笔问道:“三天?岂不是才出桑海没多远?”   “嗯?”商橒才觉自己问错了话,讪笑道:“抱歉……我们那儿就是放三天,所以……”   “阿橒,你见过子倩么?”子思略微笑了笑。   “萧子倩?”商橒想起了有间客栈的那位儒服青衫的少女,“算是见过一次……怎么忽然问起她来了?”   “她跟你一样,爱说怪话。”子思又提笔继续写了起来,“她知道很多东西,却不认识小篆……不,七国的文字,没一个是她认识的。可是她却知道很多东西……”   “你想说,我跟她很像?”商橒问。   子思点了点头。   商橒苦笑,兀自走到一旁摆弄起了那把已然断弦的二胡。她将残弦卸下,认真地将它擦拭了一遍。这把乐器,俨然是那一个世界留给她的唯一东西了。她摸了摸琴杆,还好那时挣脱时没有伤着,否则可要心疼死。这里也没有合适它的琴弦,想来在这里,它必定寂寞蒙尘了。   “阿橒,明天去乐器坊看看罢?兴许你能找到适合这把乐器的琴弦。”子思对这把乐器颇为好奇,他曾听商橒描述过它的声音,也听商橒说过学习它的艰辛,最让他难忘的是,商橒说,初学胡琴,与杀猪无异,是以除了要有毅力以外,还得有一个好邻居。   “我去过了。”商橒将乐器装进了颜路送给她的布袋里,“这里的弦都是丝弦,虽音色柔和细腻,但音准差,且易断弦变音,而且还得特殊定做,如今我身无分文,还是先解决吃住的物质问题,再考虑文化的精神问题罢!”   “你不想留在小圣贤庄?”子思瞠目。   商橒歪了头,想了想说:“没说不想,可也总不能靠颜先生呀,儒家又不是养酒囊饭袋的地方,你放心,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子思还是一脸的疑惑。毕竟在他看来,一个女孩子着实不该考虑谋生的问题,这应该是男人考虑的。小圣贤庄的弟子虽大部分人都有些心高气傲,可从没有一个人会觉得商橒是吃白饭的。   商橒笑了笑,拿着乐器走出了藏书阁,在门外对着子思招了招手,踏上一路月光,往颜路的院子走去。   端午祭祀在三天后开始,小圣贤庄在祭祀完毕后足足放了将近两月的长假,商橒闲来无事便独自坐在屋子里,看着那整洁的陈设发呆,要不就是去屋外的竹林里一坐便是一天。前几日子思收拾行李时从衣袖中掉落了一些东西,商橒捡起发现是齐国的刀币,她忙问子思怎会有这已废弃的钱币?子思挠了挠头说:“以前的,一直揣着舍不得用……”见商橒对这钱币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于是子思便说送给她。   齐国的刀币都是尖头的,还记得那时上课的时候老师开玩笑地说这样的钱币在危险的时候还可以拿来当凶器,要是武功好点儿,兴许还是暗器的最佳选择——就不知哪位杀手会如此有钱了。   怔怔地笑了起来,全然不知背后有人靠近,直至听见稀稀疏疏的脚步声,商橒恍若梦中,起身时脱口而出:“哥哥!你看……”   笑颜在唇边僵住,那一袭白衫将她的思维拉回了现实。商橒显得有些尴尬,将摊在手中的钱币收了,讷讷道:“颜先生,对不起,让你见笑了。”   颜路摇了摇头,温和的气息几乎和这翠竹的气质丝丝入扣,虽然眼前的少女不说,但是他知道自来到这里,她时时刻刻都是想着那个遥远的家的。   唇边溢出的一丝叹息泄露了她的心事,颜路的手里拿了一把竹骨伞,避开了方才的话题,他说:“阿橒来庄内也有些许时日,可愿下山走走?”   商橒有一瞬间是诧异的,自那日晚上在藏书阁与他谈了很久之后,便一直没再见着他。上课时也一直是伏念,那一抹白衫就像忽然从她的世界消失了一般,她曾试着去找他,可是小圣贤庄她不熟,又不能随便抓一个弟子来问,有时会在藏书阁外徘徊,只是想着会不会在那里遇上。其实她自己也没有想好,如果当真遇上了,她应该与他说些什么。   从颜路的手中接过那把竹骨伞,商橒看了看碧蓝的天,侧头而问:“先生觉得一会儿会下雨?”   颜路率先转身,淡笑道:“每年这个时候都是有雨的,带上伞,会好一些。”   商橒闻言亦笑,脑中一闪而过一首古老的乐曲,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面的男子,她问:“颜先生,我唱一首歌给你听,好不好?”   还未等得回答,她已自顾唱了起来。歌声清浅低回,与他听惯了的《诗》截然不同,若说《诗》乃亘古之音,如商橒所言有着华美的质朴,那么她的这一首歌谣,要算作是乡音请怯了,她说,这是她很喜欢这一首词。   若问闲愁都几许?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人如草芥,命若飞蓬。这样的时代总是带着淡淡的悲哀。风里有雨的味道,清亮的雨滴却涤荡不了萦绕于心头的想念。清风微凉。   桑海街头,车如流水,果真如史籍记载一般繁华。这是商橒第一次逛这样的市集,一切对于她来说都是极其新鲜的。心中的阴霾顿时一扫而去,印入眼帘的琳琅货物,让她目不暇接。   “这是什么?”她拿起一个精致的首饰问着货主,研究半天也不知道这玩意儿到底是带头上还是手上,亦或……脚上。   老板乐呵呵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因她身着儒家弟子的衣服,自然认为眼前的小姑娘是一位小公子,他抚着黑乎乎地胡须,笑得暧昧不明:“小公子莫不是看上了那家的姑娘?送这个可不行的哟!”   “不行?”商橒没有在意别人的称呼,不管是公子还是姑娘,对于她来说反正都一样。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又问,“为什么不行?这……应该是银饰罢?难道要送金的才能显得诚意?”   “噗……”老板被商橒的疑问逗笑,摇摇头道,“亏你还是儒家弟子,怎地连这个也看不出?小公子手上拿的是这件饰品的主饰,还有两个副饰呢!”老板说着便将散落在一旁的两个配件拿给了商橒,“你看……是不是有七星拱月之意?”   七星拱月?   商橒顿时明白了,脸上亦是笑道:“老板教训得是,要是拿这个去送姑娘,估计会被泼的一头凉水。”   老板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正要说什么时,眼神却已飘向了商橒的背后,且还带着大大的惊异。商橒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她放下手中饰品,转身时刚好迎上颜路,遂含笑拱手道:“颜先生。”   颜路朝着女孩点了点头,一旁的老板下巴都快掉下去,眼前忽然出现这样谪仙一般的人物任谁都会忍不住讶异。等少女和颜路走了很久之后,这位老板才缓缓回过神来,身边还时不时零散了一些赞誉的话。   “知道么?那就是儒家的二当家!”   “那他身旁的少年是谁?看起来也蛮英俊的。”   “是小圣贤庄的弟子罢……”   “很少看见儒家的人在市集上走动呢!”一旁买菜的大叔接道,被耳尖的商橒听道另一人说,“你懂什么,这叫君子远庖厨!”   大叔一脸嫌弃,“哟哟哟!看把你能得!君子远的是庖厨可不是市集!”   “哈哈哈哈……他们真有意思!”商橒掩嘴大笑,市集的活力冲淡了不少她对家乡的哀思,周围的叫卖与布局都是曾在史书上读到过的,她既陌生又熟悉,那种感觉,就好似第一次站在兵马俑的面前一样——熟悉,却很是陌生。   不知不觉间又走到了上次她来过的那家乐器坊,老板是一位年近不惑的中年人,个子不高,脸上笑得十分和善。见商橒与颜路踏进来,他立马笑呵呵地迎上去:“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商橒惊诧老板的记忆力,愣了愣才说:“您的记忆可真好。”   “生意人,可不敢忘事!”他抚掌笑着,“上次您说丝弦易断易变音,在下回去琢磨了许久,也找不出更好的材质能代替丝弦,不知姑娘可愿慷慨赐教?若是姑娘所述于乐器有益,在下愿无偿为姑娘的乐器提供琴弦。”说完深深一躬,这倒让商橒为难了起来。此时生产力虽已不似商周那般底下,可要做出金属弦还尚属困难……   “姑娘,请不吝赐教!”中年人又是深深一躬,神色肃穆而认真。   “先生万不可行此大礼。”商橒连忙上前将中年男子扶起,“并非商橒不愿说,而是……那弦成本过高,且材质稀少,即便是寻常物,亦是价格不菲。先生即便做出来,也不会有人愿花高昂的价格去买一根琴弦的。”   中年人顿了半晌,终究没再继续追问下去。他从柜低拿出了两根丝弦,放在商橒手中,“上次观姑娘乐器,甚为好奇,便私下为姑娘的乐器重做了两根弦,也不知是否合适。在下并非善人,亦是存有私心,指望姑娘能不嫌弃,上弦请奏乐闻之。”   商橒福身言谢,与颜路又在这乐器坊待了数刻,方才离去。看了看这位一天都与她并肩而行的男子,待人接物总是温和有礼,让人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暖意,可是细细想来,这股暖意又会变成疏离,仿佛两条平行线永远都不会有交集一样。这样的认知让商橒极为失落,她很想去改变,却又不知从何处开始改变。   太阳西斜,市集也散去,商橒累得在路边的大石头上坐着走不动了。颜路本还想着乘太阳落山前回庄,眼下看来,是不可能了。   走到少女身边,他淡淡道:“先起来,我带你去一处地方。”   “什么地方?”商橒并未起身,抬着头看他,夕阳的余晖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渡上了一层金黄的色彩,他的眼眸有些深邃,让人猜不透这样一双眼底到底是一颗怎样的心。不过商橒认为,或许那只是一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疏离。   “走了一天,你不饿?”颜路嘴角扬起了笑意。   “你是说……”商橒的眼眸霍地亮了起来,疲惫一扫而空,立刻从石头上起身,一时激动忘了礼仪,拉着颜路的衣袖一边走一边说,“走走走,去丁掌柜那里!听说他又有了新的菜色,带了些辛辣,我都迫不及待地想去吃了呢!”   “阿橒。”   在一条十字路口上,颜路叫住了一直拉着他衣袖的少女,待她回头,他才道,“注意礼仪。”   “啊……”经这样的提醒,商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一路拉着他的,不过拉了这么久才提醒,嘿嘿……她在心里小心地盘算,也许是因为她穿的是男装,又是儒服,多少被人看去了不好。她放开了他胜雪的衣袖,到了客栈之后也没进去,只对颜路说有一点儿事,马上就回。不等颜路开口,她便一溜烟地跑了,生怕他一把将她捞住。   丁掌柜见得是儒家的二当家,脸上早就笑开了花,立刻将颜路迎了进去,拍着他圆滚滚地肚子说:“啊呀,竟然是颜先生!稀客!稀客!快快,雅间空着呢,我带您上去!”   颜路礼貌地笑着,回道:“丁掌柜客气了。”   虽然只是一位庖丁,至少他的外表看上去只是一位庖丁,然而他的举止中带了习武之人的豪气,说话自然也是极为爽快的,他走在颜路的前面领路,边笑边说:“这那里是客气!颜先生难得来回客栈,我自然是要好好款待一番的!呃……”摸了摸胡子,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推开雅间的木门之后问道,“方才跟先生一起来的……可是橒姑娘?怎么不见进来?”   颜路选了一处坐下,方才淡笑道:“她说有事待办,顷刻便回。”   “呵呵……”丁掌柜笑了起来,给颜路到了一杯热水之后说,“这样风风火火的,想必也是一个急性子!”   颜路谢过后,言辞中亦是了然的笑意,“丁掌柜慧眼。”      ☆、七、愿逐月华流照君   有间客栈,雅间。   丁掌柜送来的饭菜早已冷却,窗外一轮明月孤寂。商橒黄昏时说会速去速回,到得此时却还不见人影。从她对桑海及其不熟悉,甚至……颜路在心底隐隐觉得,她对世事都是极为陌生的。   多年来修习坐忘心法,早已心如止水。如今心里再也无法维持一贯的淡然,开始担忧起来。起身踱至窗边,夜风里带了海的湿气与咸味,空中繁星灿烂,与月争辉。   颜路不安,推门走出雅间,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无头绪的忧虑,纵然他踏出这客栈之门,桑海之大,他又该从何处开始找起?   客栈大厅人声鼎沸,有文人雅客,亦有江湖豪杰。文人执笔,豪杰舞刀,行云流水,矫若惊龙。刚下至这木梯的一半,客栈主厅的大门发出吱呀的声音,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所吸引,除了喝得酩酊大醉的,皆投去了目光。   颜路抬眼,怔愣了一会儿,继而唇边漾了笑意,心中不安亦在这一瞥之间消散。找了一处席位,他静默而坐,听着身边人发出的惊叹,不语。   “姑娘,客栈是喝酒的地方,一个人喝岂不无趣?”   一支陶杯递在了杏衣少女面前,里面盛满清澈醇香的酒,有间客栈的酒,向来远近闻名。   少女接过酒,明眸扫视了正厅一圈,将目光定在颜路的身上,回答着她面前人的话语,“毫无缘由的酒,我从来不喝。”   男子不满少女对他说话眼神却不看他,心里不免有些气恼,追问道:“敢问姑娘,何为有缘,何为无缘?”   “这个嘛……”少女终于将目光从颜路身上离开,她的眉目本就清秀,如今再加上精心打扮,更是显得像是从画里从出来的。身上没有太浓厚的书卷气,亦没有贵族才有的端方,是以在座的每一个人皆以打量的眼神看着她。   她托腮而笑,依旧只是三个字:“这个嘛……”   本来她是想着发表一点儿什么“高论”的,不过这身衣裳和打扮实在太美好,不忍毁了这来之不易的和谐,况且颜路也在,所以商橒只好又将陶杯还给了方才的那位男子,草草说了几句之后,等人都散了,她才走到颜路的身边。   “颜先生,可还认得我?”   商橒学着古代的女子一般对颜路福身,虽说不是那么标准,可也看得出是花了心思去学了。颜路脸上一阵笑意,起身道:“你呀,去了这许久,便是为了这个?”   商橒讶异不过一句话,颜路便将她的心思全道了出来,她有些高兴,也有些失落,拉拢着头和颜路去了雅间,而后便一直未在发出一言。   “怎么了?”   颜路递给她一杯水,语带关切。   “先生怎么这么聪明?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商橒双手撑着头,她拔下头上的簪子在手里把玩,这一身的行头可是费尽心血画了一幅画换来的,好在老板是一位雅人,也好在这个时代还没有水墨画,不然她那点儿水平,可真是贻笑大方了。   “哦?你想说什么?”颜路的声音本就好听,不过带了一点儿戏谑的味道,倒是让商橒先红了脸。她为他而盛装,古人说女为悦己者容,可是他们相识不过短短数日,这容得也太快了,快得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按说她是一个慢热的人啊,怎么一到了这里就恨不得把对面的男子拐回家里拜堂成亲?   难道……是因为长相?   商橒端看颜路,他的确是长得很好看,简直就是世间少有的美男子。不过……她转念又是一想,长得好看的人多了去了,若真是这样,那她应该是见一个爱一个然后被拖出去枪毙五分钟而死才对。所以,这个想法立刻被商橒否决。   那就是因为那种儒雅的气息?   商橒在这个问题上思量了很久,觉得应该是这个要多一点儿。平日里在学校学的本就是文科,自己也喜爱诗词,早就想着以后要嫁也一定要嫁一个能与她谈论这些所谓文艺的东西。到不是她酸,不过个人爱好而已,其实她是一个能粗能俗的人。   商橒炙热的眼光并未让颜路觉得有哪些不适,反正这样的眼神他着实遇着太多了。且不说她比其他女子都要大胆一些,但看她今日这一番举动,定是有惊世之言。颜路好整以暇,由着对面的少女看。   “如果我跟先生说,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好看的一次,先生信么?”   终于在看了很久很久之后,商橒问跪坐于自己对面的白衣男子。   “当然信。”   “那么……先生能回答我几个问题么?”   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的人,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这是她第一次对一个男人表白,而且还是对一个认识不到几天的男人。如果这次被拒绝了,商橒觉得她再也不会向任何人表白了。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好。”   颜路将商橒藏得很好的紧张看在了眼里,他轻盈抬起陶杯将杯中水尽数饮去,举止间无不尽显优雅。丁掌柜送来的菜早已冷却,不过这雅间的空气,倒是升高了几分。   商橒藏在案几下的手都快被她自己打成了一个死结,表面上的镇定终究不能让心也跟着镇定。花了好大力气才不让出来的声音带着颤抖,她看着颜路,颜路也看着她,于是,她问:“先生娶妻了么?”   颜路摇头道:“不曾。”   “那先生想娶妻么?”商橒又问。   “近期……并无此等打算。”   颜路眼里的笑意越发深了,商橒所问的问题皆在他意料之中,不过她接下来的话,就不在他意料了。   “既然没有此等打算……”商橒脸上都快乐出了花,又不好太过高兴,所以她还是收敛了一下,凑近了颜路,她问,“那么先生会不会喜欢我啊?虽然我不怎么优秀,也没什么本事,不过画画画得还可以,拉琴也能勉强入耳,做饭也能吃得下去……多少读过一点儿书,呃……”   这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确是考验口才,她才说了这么几句就说不下去了,可见她的脸皮还是比较薄的,挠着头对着颜路傻笑,其实她也只能傻笑了。   颜路不过一时的怔愣,很快眸中异色便被他拂去,从商橒手里拿过那支簪子,他起身走到她的身后,又将那支簪子插在了她的发间,他低头对她说:“阿橒心意,颜路已知。”   商橒揪着的心终是放了一点点,不过还没有到如释重负的地步,她着实很怕下一刻颜路会用一些转折词,例如“但是”“然则”之类。等了许久也不见对面的白衣男子再度开口,商橒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自己的表白总算没有白表。   楼底下传来歌女吟唱的《清平乐别来春半》,桑海的人及其喜爱这新声雅乐,有的人听熟了还会敲着案几跟着歌女的调子轻轻吟唱,唱着唱着便哽咽的,抹了一把泪,再继续喝几杯,起身时已是满身馥郁酒香,摇摇晃晃地去结账,再摇摇晃晃地走出客栈,消失在宵禁之前的茫茫夜色之中。   “这首曲子,也是你教她们的?”颜路问。   “嗯,她们说客人很喜欢这些曲子……虽然我知道并不应该这样做……”商橒低敛了眉眼,呷了一口酒,又吃了一口菜。   “阿橒,你到底从哪里来呢?”颜路唇边的淡笑在商橒看来就像笼罩了一层薄沙的明月,朦胧得让人留恋,亦让人有些伤心。这似真似幻的感觉,像极了她所处的这个世界。她放下酒杯,也抹了一把泪,放下时却握住了白衣男子的手,颜路微讶,她却笑了,“从哪里来?首先要弄明白这是哪里……是梦里?还是幻境……”叹了一口气,她松开了颜路的手,“先生的手是温暖的,如春日和煦的阳光……如此真实的感觉,又怎会是梦里或幻境……”   “煞风景了呀!”她摆着手笑了笑,“不如我也为先生唱一曲罢。”   “阿橒。”颜路制止了正欲起身的商橒,她如今一身华服,本该明艳动人,昳丽无双,“曲子什么时候都能唱,你喝多了,我们回去罢。”   “小圣贤庄?”沉吟了一阵,在踏出有间客栈门坎时商橒低低说着,“可那儿不是我家……”      ☆、八、千年一瞬   当颜路与商橒到达小圣贤庄时,整个桑海沉浸在宵禁的梆子声中。庄内弟子皆已熟睡,唯有掌门伏念的屋内还亮着一星火光,这让商橒看来,像极了夜空中的启明星。虽然与这位掌门相处并不深,可在商橒心中却是对他有着极高的敬畏,在他的身上,她看见了儒家出将入相的理想——不是后世的以“文”示天下。   “阿橒?”   见商橒盯着伏念的屋内的火光发呆,颜路轻轻唤了唤她。   她闭上眼,揉了揉揉眼睛,脸上有些疲惫,却还是强打精神地笑着,“先生,你可知道……其实在阿橒看来,儒家,本就该是这个样子……”   颜路蹙了蹙眉,尔后淡淡一笑,摇了摇头,“阿橒,回去休息罢。”   “先生以为我在说醉话?”商橒跟着颜路的步子走着,轻轻地说,“醉了,亦或是醒着……不过人心而已。有人千金买醉,却清醒一世;有人混沌一生,却道醉里乾坤大……像我……”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喝了这么多,脑子还是很清醒,这里是小圣贤庄,不是……我家。”   “虽然不是你家,可是阿橒,难道这个地方……你从没有向往过?”   黑暗中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商橒顿住,她的眼角还挂着泪,虽看不清那人面容,可她知道只有萧子倩,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她们来自同一个世界,一个学文,一个学史。都说文史不分,如今又身陷同一地,又怎会不明白彼此心境。   “……倩倩,或许,这就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罢。”商橒叹了好大一口气。   萧子倩提着灯慢步朝商橒走了过去,她的脸上没有商橒的哀伤,平静得就仿佛风中的兰花,她将风灯交到华服的商橒手中,又朝颜路行了礼,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去。   那是藏书阁的位置。   她每天都会去哪儿待上一阵儿,有时还会遇上张良,她对他笑,尔后又埋着头看了起来。张良走进她,屈身拿起她放于一旁已看完的竹简,打开才看了几行,淡笑里有几分无奈,“倩儿,什么时候你对兽类病情如此感兴趣了?”   萧子倩卷起竹简,担忧道:“毛团这几日不怎么吃东西,还有点拉肚子,我很担心……”   张良承认,他有时的确不怎么理解萧子倩的担忧,这个世道人命尚且微贱,又有谁会去关心一只失去母狼照料的狼崽?人尚且不能温饱,又有谁会去关心一只狼为什么不吃东西?   萧子倩看着张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并不打算问出口。张良拦住她,“想问什么尽管问。”   她还是有些迟疑,沉吟有顷之后才道:“你跟二师公最熟……他那么精通医理,医一只狼……应该不在话下……吧?”其实说到后面萧子倩也有些底气不足,不过见张良忍俊不禁的模样,她沮丧道,“就知道你会笑,算了,我明天去问问丁掌柜有没有认识的兽医。”   “倩儿,我一直很不明白一个问题。”张良跪坐在青衫少女的身边,侧头而问。   萧子倩忙于找资料,漫不经心地说:“什么事情子房还能不明白?”   “乱世之中,饿殍千里,伏尸百万。我从不曾见你有怜悯之心,为何一只畜生,却能让你如此上心?人且医药残缺,又怎会估计到牲畜的死活?”   萧子倩卷上竹简,有些痛苦地说:“狼虽为猛兽,可仍逃不过人给他们下的套,若说人与猛禽猛兽相比,我认为人更可怕一些……当然,这些并不能回答你的问题。其实子房,我怎么想不重要,我对路有冻死骨无动于衷,是因为自己力量真的很微薄,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我帮不了他们,可是小狼不一样,它就在我的身边,如果就这么看着它死去而我什么都不做,我会内疚一辈子。”   不能说张良完全理解萧子倩的心思,毕竟不在一个时代,哪怕再开明,该有的代购一条也不会少。这种时候萧子倩通常不会再过多地去解释,而是转移话题去说说别的,例如这时她便说到了商橒,张良话中有话:“她也是楚国的。”   萧子倩噗嗤笑了,“子房又要问她郡望何地?”   张良挑眉,“需要问么?”   “子房何其聪明!此等问题根本不是问题呀!”萧子倩还是笑,“阿橒与我有同样的困惑,只是阴阳家这盘棋下得太大了。”   “对于阴阳家来说,你们的诱惑可不算小。”张良蹙了蹙眉。   “阴阳家是不是真的想预知未来,其实也还是一个未知数。他们对当今陛下,也不见得个个都是赤胆忠心。”萧子倩敛去了笑意,严肃道,“所谓海外仙山,不过是他们想拖延时间罢了,徐福在秦始皇那里可是拿了不少经费,若是空手而归,以皇帝的脾气,非扒了他的皮再五马分尸不可。再说了,他们为什么一定要编出一个海外仙山,如果只是为了经费,那阴阳家也不会存在到现在了。”   “你是这么想的?”   “我一直不知道他们真正的目的……”姑娘烦心地揉了揉额头,“我所知道的东西毕竟是有限的,对于这个时代,除了‘听说过’、‘有印象’……我比任何一个人都陌生。”她看着对面的男子,眼神开始变得困惑,“书上连你的年龄都没有记载清楚,我们只能根据历史事件去推测,然而推测的东西,又有几分准确呢……”   “……”   张良一直知道萧子倩是有些害怕这个世界的,她将自己关在藏书阁看书,即便是被其他弟子嘲笑,她还是会问一些这里三岁孩子都知道的常识问题。私底下,学生们并不很看得起这位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女孩子——她的问题很多,可大多数都很幼稚。   商橒也是这样罢?张良想着,她虽然对六国时局把握得相当准确,然用她的话来说不过皆是纸上谈兵。她也说过她要学的东西有很多,她怕被颜路看不起。   连着上了一个多星期的《诗》,从开始的听不懂到后来的一知半解,商橒觉得她实在是太不容易。好歹平常在学校上课的时候注释用的是白话文,现在拿在手里的竹简,非但没有注释,而且还是用小篆所书,她一筹莫展,只能硬着头皮去求颜路教她识字。   “先生,藏书阁的书有一部分是用隶书所写,为何伏念先生上课时非要用小篆?小篆虽美,可笔形繁复,并不利于书写。”   颜路放下手中《易传》,看商橒对着小篆一脸的苦大仇深,他轻笑:“皇帝陛下以小篆统一全国文字,小圣贤庄为天下儒学领袖,自当率先尊奉陛下旨意。至于你说的繁复……呵,认得便行了,你要实在不惯,写隶书也不是不可。”   “还是先生好啊!”商橒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想着伏念那副极为严肃的表情她心里就发憷,看来她没有去求伏念教她认字,果然是明智之举!听说萧子倩被伏念虐得不轻,她可不想享受这种特殊待遇。   “这话是从何说起?”颜路表示并不很赞同她的话,小圣贤庄的掌门伏念向来冷言冷语,可也并非不近人情,毕竟是自家师兄,颜路不希望商橒对他有太多的误会,于是说,“掌门师兄平素是严谨了些,可跟着他学,是可以学到很多东西的。要求严了些便拉拢着头……”清澈的眸中又是那一闪而逝的戏谑,颜路以竹简点着商橒的额头,“阿橒看来并非爱学之人啊。”   商橒不服,辩解道:“哪有!我是很爱学的!”   “哦?”这语气,是明显的不相信。   商橒理屈,又觉得委屈,磕磕盼盼才找出一个借口,“我若不爱学,怎会找你教我识字?这证明、证明我还是很爱学的嘛!”她才不会说其实大半原因是想跟他在一起,就算对着那堆看不懂的小篆在地上鬼画符,她也甘之如饴。   “子思在庄内弟子之中也算翘楚,横竖不过识字,我教也是教,他教也是教,我看你跟他关系不错,不如我让他教你?”   商橒心里已是一连串的惊叹号,颜路就是颜路,把她那点小心思是看得清清楚楚,想否认都难。他看着她,摆明了调侃的眼眸里依旧一片温柔,可惜了这时节不对,如果这是在春天,他此刻坐的桃树下必然花飞漫天,他于这桃花之中,抚琴也好,看书也罢,在她眼里,都恍若谪仙。   不过现在不是发花痴的时候,若真是让子思教她了,她还有什么理由找颜路?所以她开始据理力争:“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既然我喊你一声二师公,你就应该教我,哪有把学生往外推的?这不科学!咳,我的意思是这不符合常理!”   “若我说我没有时间呢?”   商橒沉默,说这句话的时候,颜路并非沉着脸,相反,他一脸的揶揄。这句话若是换了旁人说,她一定会装着厚脸皮说“那就等你有时间”之类的话,忽然又想起了在学校里和朋友们插科打诨的玩笑话,心里一时烦乱,丢开手中毛笔,说了一句抱歉便转身朝庄门奔去。   看着那远去的身影,颜路也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九、一阵落花风   本来奔下山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就是随处看看,散散心。也好熟悉熟悉这古代的生活,免得自己像个傻瓜一样看什么都新奇。走到有间客栈门口时,恰好逢着丁掌柜,他说他去小圣贤庄送午饭。商橒拉拢着头,漫不经心地说了一个“哦”。   丁掌柜外表看似粗鲁,实则是一个心细之人,他看出眼前的少女心中郁闷,便讲了一些笑话与她听,好容易劝说她与他一同去小圣贤庄,山脚下,丁掌柜问:“阿橒可是喜欢颜先生?”   商橒也不奇怪他会看出来,那日一番盛装,明眼人都能知道她的心思。所以她也不矫情,点头说:“是很喜欢。他是那种让人看了一眼就能记一辈子的人……唉,我喜欢有什么用,他又没说他喜欢我。”   “能跟我说说是什么原因么?”丁掌柜手里提着沉甸甸的食盒,胖胖的身子登山却一点儿不见气喘,反倒是商橒,两手空空的还走两步歇一脚,看着儒家弟子的这一顿午饭是要延迟了。   “原因?”商橒站在半山腰看向山下的城镇,许久之后她才对丁掌柜说,“以前我也觉得喜欢一个人是要有原因的,比如喜欢他的诗文,喜欢他的才情,喜欢他的风度……可是自从遇上了颜先生,我觉得……喜欢一个人也许确实是不需要原因的。若真要讲出一个原因不可,就是他愿意收留我罢?”   “仅此而已?”丁掌柜对这个解释显然不能接受,如果真像她这么说,那不就成了谁收留了她她就喜欢谁了?   商橒胡乱地摇摇头:“不,不是这个。”是什么反正她也说不清楚,总之她就是喜欢颜路,想缠着他,又怕缠多了惹人烦,身边没一个朋友能听她发花痴外加吐槽,憋在心里着实难受。方才无故跑出,不知颜路会不会生气?   转念一想,像他这么淡然的一个人,又怎会轻易生气?   丁掌柜将食盒交给了庄门前的子思,笑呵呵地拍了拍商橒的背,由于力道过大,她往前倾了一步,耳边是丁掌柜如洪钟般的声音,他说:“阿橒莫忧,以后有什么烦闷自可来客栈坐坐,我哪里有上好的陈年老酒,你若不怕醉,就来喝上一两杯。”   借酒消愁?这倒是一个好办法。   谢过丁掌柜之后,商橒便径直去了颜路居处,希望他还在那颗桃树下坐着。   颜路的住处离张良的倚竹阁不远,那片竹林也是相通的,竹林下还有一条涓涓细流,听子思说,这溪水是来自山上的泉水,山阳植被茂密,溪水常年不见阳光,故而不论外界气温是多么炎热,这条溪水总是冰凉刺骨的。   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商橒吓了一跳,立刻转身,在对上一双清亮的眸子时,商橒笑了,自控不了的伸爪子去牵颜路的手,等她想要制止自己这个想法的时候,她发现已经牵上了。   事实证明,在颜路面前,她的行动总是快过思想。   颜路并未避开她的手,任由她牵着,她一脸的奸计得逞的表情让颜路失笑,与她走了两步,他自怀中拿出一方绢帛递到商橒面前,不得已,商橒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了他的手,绢帛上写的是一行很漂亮的小篆,她吃力地念道:“什么什么什么什么……去什么画什么,盼什么刻再来……呃……店?”   其实中间还有很多字不认识,商橒实在不好意思再念“什么”,反正颜路已经笑了,她在他面前可算是没什么形象可言了,之前建立起来的那个形象,脆弱得不堪一击,俗语说得好啊,江上易改,本性难移。   颜路从她手里拿过那张绢帛,商橒眼睁睁看着他将那张绢帛转了过来——原来……她刚才一直拿的是倒的……是说看起来那么别扭。就算不倒,她也只是认识那么几个字,倒与不倒,并无分别……   “成衣店的老板请你明日申时去一趟,他希望你能再为他画一幅画。”   “好啊,一定去!”商橒乐呵呵地说,“那个老板人很好,要不是他帮忙,那天我……”   那件事过去也有好些天了,当时做的时候没觉得不好意思,事后想起来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如果那天的表白白表了,估计她现在会伤心死。   颜路也很好奇商橒到底画了什么画让那位老板这么爱不释手,整个桑海的商界,那位老板也可算是一位雅士,能得他青睐的东西,想必不差。所以第二日下午,颜路也跟着商橒去了。   那位成衣店的老板名唤桓猗,还未到约定的时间,他便早早将店铺收了,专候商橒的到来。申时刚到,夕阳的余晖洒在了来人的脸上,更让他讶异的是,儒家的二当家颜路竟也随行而来。若不是为了生计必须从商,其实他到更愿意去小圣贤庄做一名弟子,每日诵诗读书,不理这尘世纷扰。   “姑娘能按时赴约,是桓某的荣幸,加之颜先生大驾光临,更是令寒舍蓬荜生辉!”桓猗对着他二人叠手行礼,“二位还请进屋详谈。”   “桓先生客气,多谢款待。”颜路回礼,商橒也跟在颜路的后面回了一个礼。她一直在看着颜路,不管做什么他都是进退得宜的,让人觉得莫名的安心,让人觉得跟他在一起可以全心的信赖。她相信,即便是到了绝境,只要身旁有这位男子在,那么绝境也可逢生。   屋内的陈设并不繁杂,案几上摆满了商橒绘画所用的所有东西,她从小便喜欢马,故而在所有画中,尤善画马,马不取肥,效法大师徐悲鸿。对于马的神态,她自认为并未窥得精髓,她的老师曾让她在草原观察了近半月,共得画三幅,她本以为老师多少会夸赞她几句的,未料得只是淡淡一句“只得其形,不得其神。”   商橒因为那句话很感伤,她曾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缺少学画的天赋,本来还想再去请教老师,谁曾想又来到了这里。那日心中只想将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现给颜路看,等走到成衣店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上没有钱,看店中陈设便知老板不是俗人,故而才有以画换衣一事。   桓猗初时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毕竟在这个乱世能遇上这样有趣的人已不多见。准备好了她要的东西,自己就站在一旁静静观看。   她十指纤弱,运笔却颇为遒劲有力,没有小家碧玉的细腻,商橒笔下的马尽显奔腾气势,只此一匹,跃然于素白的绢帛之上,鬃毛马尾的飘飞无不显示着这匹马奔跑的速度,就连腿部肌肉的纹理,在墨色晕染之下亦是昭然若揭。   点睛之后商橒收笔,桓猗忍不住从心中发出一句赞叹,他立刻从内室唤出自己妻子,让她来为商橒装扮。商橒其实也只是想买一件漂亮点的衣服,没想到这成衣店的老板会是这样盛情款待。她的心里自然是充满欣喜与感激的。   那日由于时间匆忙,本该画为两匹马并驾而驰的变为了一匹,商橒说一定会再来画上另一匹,桓猗实在等不及,便下了邀请,希望能快些将这画完工,届时他定要将它好好藏于内室。   天色在商橒的笔下日渐暗沉,桓猗在她的周围点上了四盏灯,故而室内亮如白昼。自商橒拿起笔的那一刻,颜路便一直在看着她了,可惜她太专注于画并未注意,等她画完的时候颜路已将目光收了回去,一派闲适地在一旁饮水。   她笑得羞赧,惭愧道:“桓先生的抬爱实在令商橒受宠若惊,这画艺比起老师,只能用沧海一粟来形容了。”   “哦?那姑娘尊师现在何处?可否为在下引荐?”桓猗痴迷于画中骏马神态,听得还有人能画得比这更好,他当然想一睹其风采。   掩饰住眸中的失落,商橒对桓猗叠手:“家师性喜云游,我也不知他老人家现在何处。这样罢……如果我还能再见着老师,一定为桓先生求得老师一幅画,先生以为如何?”   “好、好!”桓猗喜不自禁,“在下先行谢过姑娘!”   “哪里……先生不必客气。”   桓猗本来还想邀商橒和颜路在家中吃过晚饭再走,然而这位身着儒服的少女却是一再推脱,桓猗无奈,只能用求救的眼神看向颜路,他以为颜路不会推辞,谁料颜路只是看了商橒片刻,对他叠手施礼道:“今日天已暗沉,颜某与商橒实在不便叨扰,且商橒初进小圣贤庄,还有许多尚待了解,桓先生盛情,在下与商橒只得心领了。”   桓猗也不好再强求,能得这样一幅画,他心里已是满足,且放眼桑海,甚至整个天下,这样笔法可算得上是当世一绝。他心中有遗憾,不能与他二人把酒言欢,幸而都在桑海,以后说不定还能再遇上。   辞别了桓猗,商橒一路无话。最近她时时喜怒无常,也不知是不是忽然换了环境所致,天上的明月,地上的流水也能时时牵起那一抹归乡的情思。   今夜月色暗淡,繁星闪耀,习惯了都市的繁华,习惯了夜晚的霓虹无边,这突如其来的静夜倒让她一时不知所措。光线昏暗,山路难行,有好几次差点儿就去拥抱大地,幸而颜路手快,在她跌下去的刹那将她提起来。商橒红了脸,一路不知连说了几次谢谢。   终于到了小圣贤庄,她径直往张良的倚竹阁走,她觉得自己需要好好地静一静,她不能再以这样的状态生活下去,事情并未到绝望的地步,至少她没有流落街头,没有为世所弃。她应该活下去,而且要快乐的活下去,只有这样,才能有回家的那一天。   “商橒。”   颜路叫住了脚步匆忙的她。她回头,眼中一片晶亮,泪水汩汩而下,她立刻用袖子擦去,平静了一会儿哽咽,才问:“先生有什么事么?”   “眼下你这样也睡不着罢。”由于逆着光,商橒看不清颜路的表情,只听得他温润的嗓音于微风中送至耳边,“与我手谈一局如何?”   商橒挑了挑眉毛,于棋艺她是一点也不懂,颜路的话也不像是在开玩笑,她心里想着,也许他不知道自己不会围棋,故而推辞说:“恐要折了先生雅兴,商橒不会……”   “不会么?无妨。”夜色中他似乎是淡淡笑了一下,这要是换若平常,商橒一定会去花痴一下,顺便再乘机赖在他的身边,这么好的机会她才不会放过。可惜眼下她心中实在烦乱,就连去想丁掌柜给她说的那几个笑话,她也觉得笑不出了。   正思索间,手上一阵温热,颜路已牵着她往自己居处走去。她屏息看着颜路,眼中是“你居然会主动牵我”的诧异,颜路低头看她不语,只有脚下细微的脚步声伴着蝉鸣,踩了一地的清辉,顺小道而去。      ☆、十、梦中身为客   天晚欲雨,故乌云蔽月。繁星亦驱不去这沉闷的黑。风中已是有淡淡的咸味,商橒以为今夜必定是大雨滂沱了。未料一阵海风吹过,竟吹散了徘徊于月前的黑云,月光霎时澄澈,淡而黄的光盈满苍穹。   颜路已将棋盘搬了出来,点上一支烛灯,在来的路上他对商橒说如果她想学,他可以教她。商橒觉得自己学什么都可以,唯独学不了棋,教她画画的老师也是一位多才的人,琴棋书画都有所涉及,她跟着老师学了许多年,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画了。至于棋,她的老师从来不对她抱有任何希望。   商橒将窗子虚掩,看了看眼前的棋盘,又往外望了望空中,忽然想起什么,她跪坐在颜路身边,笑道:“商橒不能与先生对弈,送先生一句词可好?”   “是什么词?”颜路问,与她相识算不上久,然而她已给了他太多的讶异。修长的手指中是一枚黑子,啪的一声落在棋盘上,商橒轻柔的声音传入他的耳边,   “天作棋盘星作子,日月争辉。”   “雷为战鼓电为旗,风云际会。”   其实这是一幅极好的对联,想到这个时代还没有对联一说,商橒只能将它说成词了。   执着白子的手微微一顿,颜路抬眼看她,烛火的摇曳里她已淡去了眸中的忧伤,脸上噙着淡淡的笑,颇有一番沉静之感。若不是知她性情,颜路倒真想为她谱一曲《蒹葭》。她性喜动,自然是不愿学棋的,邀她前来不过是不想她自己一人想得太多。遇事总是藏在心里,这一点与张良倒颇为相似。   用竹签拨动了一下灯火,室内登时一片光亮,烛火噼啪一声响,她问:“先生可是想起了什么人?”   颜路将白子放下,亦是啪的一声,“阿橒这倔强的性格,与子房有几分相似。”   “子房?”商橒偏头想了一会儿,她是万万没有料到颜路会把她和张良联系在一起的。想到日后张良的那些事迹,商橒扑哧一笑,“先生这样说,怕是张良先生不会赞同罢?”   “哦?这是为何?”颜路接过商橒递给他的一杯水,刚到唇边时又轻轻放下,他执起黑子略微思索了一会儿,眼里一片深邃,待他觉得这棋子是放在了合适的位置时,才放又抬起了那杯水喝下。   商橒爱死了他沉思时候的样子,竟是忘了他方才说了什么话,看着他从容落子的神态,目光分毫不移。虽然不懂,看了也是白看,不过像颜路这样的美男子在旁,那才真是不看白不看。   空中月色由黄转白,启明星已闪耀在了地平线的东边。海面泛起一条深红的带子,及岸边时变为浅红。她忽而道:“昨日子倩抱了一只狼去丁掌柜那里,先生知道么?”   颜路点点头:“那只狼是子倩在后山捡的,便一直是她在养。”   “子倩说小狼始终要回归丛林……”   执棋的手顿了顿,颜路看着商橒,“阿橒是在暗示我,你也是要回到最初的地方?”   商橒低头沉默了一会儿,“也许罢……又或许我也只能一直在这儿。”叹了一口气,她问,“在这样的时代,女子应当何以为生?”   “这似乎不是阿橒应当考虑的问题。”   商橒表示不赞同,“我虽然并没有将《诗》全部读完,可《谷风》、《氓》等篇目还是读过,诗中女子之所以悲戚,或许大部分来自于只能依靠她们的丈夫……呵,说这么多,终归还是要回到社会意识上呀……”   与萧子倩一样,商橒的话颜路有时亦是似懂非懂。这两位姑娘的出现,让他开始深思许多人们习以为常的观念,她们的习惯与举动,在这个社会是格格不入的,倘若跳出这个社会,是否又印证着另一个高度发展的文明?他问她:“阿橒,你是不是不喜欢这个社会、不喜欢小圣贤庄?”   商橒的表情很为难,想了很久才说:“小圣贤庄的弟子大部分都是贵胄子弟,他们许多人并不明白百姓真正的疾苦,也许他们欠缺的不是身为一个读书人或是士的涵养,而是身体力行的实践。至于这个社会……就像子倩说的,曾经向往过。”   商橒的话一直萦绕在颜路的心里,以至于她是何时告辞他都不甚清楚。第二日往藏书阁的路上时遇见子思,他告诉自己商橒下山去了,说是差不多傍晚的时候便会回庄。   闻言颜路有些担心,商橒对许多东西都大为陌生,心中似乎并不设防,只要别人对她好,她一定也会对别人好,殊不知在这个乱世,不求回报的人少之又少。桑海虽比不得齐故都临淄,然地处交通要道,往来人员甚为嘈杂,那个丫头……   罢了,多想亦是无甚益处。   步入藏书阁继续撰写《易传》注释,只是今日的速度明显比平日慢了许多。掌灯时,子游送来了有间客栈丁掌柜所书的一枚竹简,颜路看后眉间微蹙,在子游讶异的目光下走出了小圣贤庄。   子游久久不能将自己一直张着的嘴闭上,在他眼里,颜路向来是如沐春风的,儒家的三位师公,伏念喜欢罚人抄书,张良喜欢借剑术课教训人,唯独颜路,从来不曾见他罚过任何人,他的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笑意,然而今日……   似乎是看了那枚竹简之后,二师公脸的笑意便……消失了?   颜路走到有间客栈门口时,夕阳刚好没入地平线,此时街上都是归家的行人,有间客栈的门也已掩上了一半。丁掌柜正在柜头算着这一天的收入,门口颀长的身影让他从繁琐的数字里抬头,一见来人是颜路,他喜上眉梢,拱手道:“颜先生可算是来了!”   颜路跨进客栈,亦是一礼,舒缓的语气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问道:“她人呢?”   丁掌柜指了指另一扇门,那是客栈的内院,“在那里呢,似乎不是很开心,问她她也不说,不会喝酒又偏要多喝,劝也劝不住,这不,怕她醉了走山路危险,才把颜先生给请来了么。”   颜路在望向内院的时候眉头又微微蹙了起来,走时还不忘对丁掌柜叠手,“麻烦丁掌柜了。”   丁掌柜拿着笔的手挥了挥,及其豪迈地说:“先生这是哪儿的话?商橒那孩子我看着也喜欢,她呀,跟别人不一样,我是一个没什么文化的粗人,她有文化却也能和我说到一块儿去,这年头,啧啧……太难了。”   丁掌柜话音刚落,颜路正好来到门边,雕花的木门后是一片绿意,绿意的尽头有一处不小的池塘,塘里种满了睡莲,淡淡的香味亦在空气中弥漫,沁人心脾。   池塘旁,一张案几上趴着一名身着儒服的少女,她已将头发散下,手里还拿着一支陶杯,听见有人进来却不抬头,因为醉酒,脸上泛□□点嫣红,眼光迷离中是不知所措的茫然。随手又是一杯酒,她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陶杯重重地放在案几上,一坛酒早已去了半坛,她似乎还想伸手去倒,刚举起来就被一只极为好看的手按了下去。她依旧没有抬头看来人的脸,只悻悻然地将手缩了回去,咕哝着:“你喜欢啊?那……送给你……”   “阿橒。”一走近她便闻到了浓郁的酒味,颜路将她困在自己的两臂之间,她低垂着头,一只手搭上他的臂,另一只手放到嘴边,放轻语气说:“别吵……那首词还没有吟完……”   颜路无奈,她轻轻地笑了,眉眼弯弯的像是空中月牙。她想挣脱肩上那两只手的束缚,结果发现只是徒劳,她也不浪费力气,只是执拗地吟出下一段:“诗万首,酒千觞。几曾……几曾著眼看侯王。玉……玉……”   商橒“玉”不出下一个字,有点儿恼怒,她扯了扯眼前这片洁白的衣袖,带着责怪的语气说:“唉……都是你,你刚才要是不打岔,这最后一句我……就不会忘了……”   “阿橒!”颜路稍稍加重了语气,如果她肯抬眼看他,一定会发现那双好看的眸子里有一层薄薄的怒意。   商橒知道来人是颜路,从他刚一进来的时候就知道,他的脚步声和其他人的不一样,或许这也只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的觉得不一样。只要是有关颜路的,她都会细心地去记住,哪怕只是脚步声。   终于,她还是抬头了,他的脸上没有了那淡淡的笑意,可身上的气质还是那般出尘,她在心里想着,这是她的心上人。   瞟了瞟他的眼睛,商橒就有一种微冷的感觉。酒也醒了一半,她假笑着说:“先生来这里做什么?我自己会回去的,又不是小孩子也不会迷路,长得也不怎样,难道还怕被人劫了去……?”   说着说着她笑了,笑着笑着却哭了。   颜路揉了揉额际,她这样子实在不宜回小圣贤庄。若是被伏念撞见,估计藏书阁的书她都得过一遍。幸好在桑海城郊有一处宅院,那还是子房加冠时购下的,那时他们三人约定,倘若天下太平了,便隐居在那里。   耳边低低响起一句“冒犯了”,商橒便觉身子一轻,还来不及惊讶,颜路就已经抱着她走出了有间客栈。此时街上已不见半个人影,他们的影子被月光拖得很长很长。   商橒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是她很明确的知道一定不是小圣贤庄,也希望颜路要带她去的那个地方能远一点,一直一直的这样走下去。她的酒已经醒了,脑子其实一直都是清醒的,只是心中郁闷,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这颗时时狂跳的心能有一瞬的平静。中午下课后她想起丁掌柜说可以去他那里喝酒,就请子思代自己给颜路说一声便下山去了。   李白说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这话当真是至理名言,别人是越喝越糊涂,而她却是越喝越提神,现在更是精神百倍。   即便身上多了一个人,颜路走了许久也没有累的样子,闲庭信步的他垂眼看了看在他怀中异常安静的少女,他以为她睡着了,谁知正好对上她正痴痴望着自己的眼睛。她的眼睛很漂亮,像银河里的繁星一样璀璨。   她曾直言不讳的说她喜欢他。   颜路的唇角微微勾起了笑意,他将她的头压进自己怀里,“困了就睡一会儿,马上就到了。”   他的手才离开,商橒又将头抬了起来,双手圈住他的脖子,靠近这令她魂牵梦萦的男子,“不困,去哪儿?”   “城郊的一处宅院。”   商橒“哦”了一声就没再说话了,颜路有些奇怪,想问她怎么了,嘴上忽然传来一阵温热——这是一个青涩的吻。他停下前进的脚步,商橒已在这时迅速地退开,一脸赚到了的表情。颜路只是一瞬间的愣神,随即便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他眼里的笑意总让商橒觉得跟张良的有那么一点点的像。不过她还是觉得自己赚到了,可惜就是亲得太短,她应该亲得更长一点才对。      ☆、十一、多情总被无情恼   城郊的宅院是一幢雅致非常的类似四合院式的房屋建筑,屋檐的四角还挂了檐铃,风吹时掀起一串清脆的铃声,像初春雪化的溪水,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颜路将商橒放在了这幢宅院的门前,商橒酒虽醒,步子还是不稳,还没走两步就开始歪歪斜斜起来。颜路摇头,上前扶住了她。她脸上的嫣红还没有退去,夜间的风一吹到让她打了一个激灵。她觉得有些冷,往颜路的身边靠了靠,颜路看了她一眼,将她更拉近了自己身侧。   大门是朱红色的,看起来很厚重,商橒在想这到底是推开呢还是踹开?推开的话这么重的门应该会很费力气,如果是踹开,或许会省时省力一点,只是第二天一早一定要好好修缮了,不然会造成被打劫的即视感。   颜路不知道商橒此时脑子里的那些奇怪的想法,伸手揽住她的腰,只是一个起落他们便已经站在了内院,商橒一脸诧异的看着他,“你是怎么打破万有引力定律的?”   颜路不解:“什么是万有引力?”   商橒嫌解释麻烦,挥挥手说:“这个说来话长,可我不想长话短说……”   “……”   跟一个喝醉的人说话简直是在自找苦吃,所以颜路没有再问下去,或者是他已不打算再问下去。宅院内日常所用的物品一应俱全,颜路让商橒自己选一处地方歇息,谁知她竟拉着自己的手不放,她说她睡不着,也不想睡。   颜路问:“那你想干什么?”   商橒此刻很是兴奋,她喝了酒之后都会很兴奋,所以她的朋友从来就不敢灌她酒,不然就得折腾一夜了。   见院中亭台处放了一架古琴,商橒指着那或明或暗的一处,“子思说天下除了琴师高渐离的琴音是一绝,先生的琴音亦是一绝,你能不能弹给我听听?”   颜路觉得有点头疼了,这丫头平常看起来虽不文静,可终究还算不上吵闹,如今喝醉了,实在是有点……聒噪。哪有三更半夜弹琴的?这样的提议,恐怕只有她想得出。   见他一脸沉思的摸样商橒就知道肯定没戏,算了,睡觉就睡觉罢,没什么大不了。于是她歪歪斜斜地走进了离她最近的屋子,颜路亦缓步跟上,他知道在她的心里仍旧压着一块大石,这块大石不放下,她是不会睡觉的。   “先生,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罢……”商橒将自己撑在案几上,酒醉是她看不清眼前的东西,更看不清颜路的脸,颜路未曾对她的话有任何回应,而是取了火石点灯,嗑嚓一声,室内已是一片昏黄。   “如果一个人被丢弃在荒岛上,是不是会很绝望?觉得自己死定了,没有食物可以活七天,没水连三天也熬不过。”商橒整个人都趴在了案几上,她枕着自己一只手臂,另一只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苦笑说,“我就是那个被遗弃在荒岛上的人,先生就是救了我性命的水……”话锋一转,她将整张脸埋入手臂,声音闷闷地,“可是我喜欢你……喜欢到连自己都想不出任何理由,丁掌柜说喜欢一个人是需要理由的,但我觉得喜欢一个人也可以是毫无缘由的。你说,是不是?”   颜路将商橒从案几上扶了起来,他想让她先休息,最主要的是让她的心休息休息。可商橒显然不愿意,她想挣脱颜路的手,却惹来颜路低低的一句,“阿橒。”   “你喊我?”商橒立刻将脸凑了过去,露出了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该有的笑。颜路抬手覆上那双落入繁星的眼眸,在她的耳际,他说:“好了,睡罢,我就在你身边。”   清晨,空气中有淡淡的潮味。显然昨夜是下了一场不小的雨,院中一地的花瓣,犹自还带着盛开时的香味   商橒睁开眼睛,陌生的环境令她怔愣了一会儿,随即才想起来昨晚的一切。她有一种羞愤自杀的冲动,果然她是不能喝酒的。想起那个吻,想起她缠着他要听琴……商橒觉得,如果可以,还是装作什么都不记得好了。   颜路已不在房内,她起来往窗外望去,庭院深深。   咿呀一声门响,商橒回头,那袭白衣胜似岭上二月梅花,她的脸忽然有点发烫,不过还是笑着迎了上去。在看见颜路手里端着的东西时,她又止住了步子,嘴有点发苦的说:“这个……不会是……”   颜路自顾走到案几旁,将碗放了,点头道:“喝了那许多酒,你头不疼?”   商橒揉揉脑袋,“还好……就是有点重,不是很疼。”   丁掌柜酿的酒,自有一股芬芳的香气,后劲也不是很大,莫怪乎有间客栈的酒总是供不应求,着实是太好喝,太让人难忘。不过自这一场大醉,商橒想要将“一醉解千愁”重新定义了——酒醒之后似乎比醉酒之前还要难受啊。   颜路看了一眼案几上的醒酒汤,他临窗负手,闻着屋外婉转鸟鸣,他说:“将这个喝了,洗漱一下,我们回小圣贤庄。”   商橒磨磨蹭蹭走到案几旁,端起碗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不过想想这是颜路亲手熬的,她觉得再苦喝到心里应该也会是甜的。闭了眼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   叹出一口好大的气,差点儿没憋死。   她悄悄觑了一眼窗边的颜路,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的怪异,他的温和还是和平时一样,只是……唇边似乎少了那一抹令人温暖的笑意。难道是真生气了?   心里直觉告诉她,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所以照着颜路的吩咐,她出去洗漱,只是头发……她忘记昨日将发带丢在哪里了。这样披头散发的在儒家眼里实在不忍直视,没有办法,她又回到了房间,轻咳一身以示自己的存在感,“先生……我不记得将发带丢到哪里了。”   颜路摇了摇头,表示很无奈。昨日见她那样不忍多加责备,早就知道她会这样,所以今晨便去了一趟市集。从怀里拿出一条崭新的青色发带递给面前的少女。她的头发并不很长,微微向内弯曲,正好托住她整张脸,这样披散下来其实并不凌乱,撇开礼仪,还是蛮好看的。   商橒看见颜路手上的那条青色发带,如获至宝。她高兴地接了过去,说了一声谢谢之后就跑到庭院边的池塘,照着水随便将头发揪住就开始绑。颜路走过去制住她的手,她疑惑地抬头看他。   露出今晨的第一个微笑,他说:“阿橒便是这样梳头的?”   商橒理所当然地点头。   拆下那根发带,颜路将她的头转过去,又从怀里拿出一柄精巧的梳子,轻轻为她梳了起来。商橒心里有些感动,幽幽地,她说:“听说……这儿的男子是不轻易给女孩子梳头的。”   颜路并未停下手上的动作,待将发带完全绑好后他才松开握住她头发的手,轻轻地只是一个字,“哦?”   商橒的头发扎起来后有很多的碎发,如果绾成髻一定会很毛躁,所以只能梳马尾。她朝着水里照了照,偶尔流露出的小女孩心思让颜路觉得她果然还只是一个小姑娘。   商橒转身,拉住颜路的手,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听说给女孩子梳头是要娶她的。”   颜路低低一笑,“阿橒,你还太小。”   商橒抚上自己的脸,小?她哪里小了!   还想辩驳什么的时候颜路已托着她的腰带她跃出了庭院,耳边是呼啸的风声,景物迅速向后掠去,等脚再次着地的时候,他们已经站在了院墙外。朱红的大门依旧关得死死的,像是从来没有人来过这里一样。   颜路已率先朝小圣贤庄的方向走去,商橒无奈,也只能跟在他的后面。随手扯了一根草,唰唰地打着路旁的花,花枝轻颤,抖下一连串零碎的花瓣,花瓣随风打着旋儿落地,好似是落在了她的心里。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渌水人家绕。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总被无情恼。   小圣贤庄,闻道书院前。   回颜路的淇澳居一定会经过闻道书院,伏念一身儒服,有着低调的华丽。他从一早就站在了那里,闻道书院前是九曲回廊,廊下是一汪清水,水中有数尾锦鲤。   商橒在看见伏念那一脸的严肃表情之后,心里打了一个突——该不会彻夜不归的事情被掌门知道了?她苦了一张脸,如果真是这样,她应该会死得很惨。   颜路对着伏念行礼,伏念点了点头,他的眼神看向一直躲在颜路背后的商橒,商橒磨磨蹭蹭才探出一个脑袋,脸上也不知是笑是哭,心虚道:“师尊,早上好啊……”   伏念蹙眉:“商橒,身为儒家弟子,不该无故饮酒。”   商橒看了一眼颜路,埋下头,几不可闻的声音里是一个“哦”字,伏念看起来并没有生气,只是他一贯严肃,说出来的话总觉冷冷冰冰,他在书院门前踱了几步又缓缓道:“况且你还是一个小姑娘,就更不该喝酒了。”   又是小姑娘!   商橒豁地抬头,见颜路正一脸揶揄地看着她,她自己也知道一定不会只是训话就了事的。与其等着被罚,还不如自己请罚,说不定掌门会看在是自首的情面上网开一面。   商橒恭敬地对着伏念叠手,弯下腰去,带了忏悔的声音说:“商橒知错,还请师尊责罚。”   伏念似是微微叹了一口气,商橒没有等到他的话,抬头看他,却只看见了他的背影。一头雾水的看向一旁的颜路,颜路说:“去藏书阁,把《礼记》背下来。”   商橒挠头,“掌门的意思?”刚才没听见他说啊……   颜路含笑:“我的意思。”   “……”   看颜路走的方向是朝着淇澳居去的,一想到要去藏书阁背书,商橒就一个头两个大,她对着颜路的背影问:“先生还会去藏书阁么?”   颜路顿住了脚步,转身看她:“若我不去,你就不背了?”   商橒很想说的确是有这个意思,不过想想还是算了,万一此话一出被罚得更重岂不太不划算。横竖是躲不过的,就当是提升自己修养好了,她假笑着摇摇头朝藏书阁的方向跑去,到阁楼门口时才回身看淇澳居的方向,涛涛柳丝挡住了她的视线,帘幕无重之间,寻觅不到珍藏在心底的那抹白影。   他是儒家的二当家,自然有很多事要忙的。商橒拿着竹简心不在焉的看着,一边看一边想,他一定是觉得自己放浪形骸……这个时代的女孩子她没有接触过,仅从书中的描述来看,基本是淑女类型,不至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很至于温婉贤淑。可惜的是,她跟这四个字天生不合……   而且……她似乎也不是很了解他,只知道他是这儒家的二当家,除了这一重身份,之后再不知晓其他。不知道他家里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家人,有没有帮他订亲?万一有浓重的士庶之分她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拿出挂在脖子上的玉,商橒觉得,就算不能跟他在一起,那就把这块玉送给他,玉在人在。   连着两天没休息好,藏书阁又太过安静,所以她看着看着眼皮就越来越沉重。最后连自己睡着了都不知道,她还觉得自己一直在看,而且快要看完了。   颜路是在太阳下山之后才来藏书阁的,见阁内一片漆黑,他眼里倒是有了然的笑意。点了灯,拿起压在商橒手肘下的竹简,左下方最后一句,“所游必有常,所习必有业”之后竟是歪斜地写着“不如自挂东南枝”。   颜路一脸的哭笑不得,商橒也恰在此时醒来,一睁眼就看见颜路,她揉了揉眼睛,再揉了揉,再再揉了揉。   “别揉了。”颜路拿开她揉眼睛的手,将竹简放在她面前,商橒低头,看见“不如自挂东南枝”之后她扶额,迷迷蒙蒙看的书果然不可信,还好没有把“举身赴清池”写上去,不然绕是颜路脾气再好,也一定会被她气出坏脾气。   商橒收拾了一下凌乱的案几才起身问:“先生……有什么事?”   颜路沉吟了一会儿说:“你不是说一直想出去走走么?我近来无事,阿橒可有要去的地方?”   商橒闻言眼睛都亮了,她很想去家乡的那个地方看看,就算不能真的回去,至少可以寄托一下思乡之情。大致想了一下路途,小圣贤庄地望齐鲁,也就在山东附近,她家在浙江杭州,乘船一路南下应该很快就可到那里,可是据她了解,秦代的民间海运似乎并不发达……   “阿橒?”她的脸上又露出那种时喜时忧的表情,颜路伸出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商橒将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她觉得这是一个极为棘手的问题,谁知颜路听后一片闲适,让她继续去背《礼记》,三天之内如果不能将《曲礼》抄完,那么这趟旅行就算作废。   颜路说有办法,商橒自是不会有分毫的怀疑,她抖擞精神,揉了揉眼睛又开始背起来。期间因为高兴,也不管这个时期的西湖还只是钱塘江的一部分,她为颜路清唱了两句苏东坡的《饮湖上初晴后雨》——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十二、空山鸟语   三日后,商橒无比期待颜路会怎么带她回杭州,也就是这个时代所唤的武林。才刚与他步出小圣贤庄,后面就响起了子思的声音,心里一个不好的直觉直往上涌,她觉得这次的出行计划一定是泡汤了。   子思追赶得很急,气喘吁吁地站在他二人面前,颜路等他喘息已定才淡淡问什么事。子思叠手行礼,“回二师公,掌门师尊请你去一趟议事大厅,说是有要事相商。”   “哦?是什么事?”   颜路有些讶异,出行这事在三天前就已经告知伏念,那时并未见他说有什么事,看了眼一脸失望的商橒,颜路笑笑:“说不定是师兄要我们沿途带点什么,先去看看罢?”   商橒不轻不重地在口中咕哝了一句,具体的颜路也没有听清楚,反正这次是肯定出不去了,她表示很无奈。子思只说让颜路去议事厅,她说就不去凑热闹了,横竖也没她什么事,还不如去藏书阁把剩下的《礼记》背完。   颜路没有阻拦,由着她去了。在子思的带领下,他步入小圣贤庄的议事厅,伏念已坐在正中的席位等着了,左边还跪坐着张良。   颜路行礼之后伏念让他一并坐下,他面前的案几上放着一只竹筒,里面装的的几只打乱的竹简,经过了一番排序后才将它们递与颜路,颜路看后眉头微微蹙起。张良在一旁说:“赵……皇帝陛下此次出海与往日都有不同,此番如此耗费必是抱了决心。据说桑海被选为起航之地,不日便要下达海禁,遣天下民夫来此修筑蜃楼。”   颜路将竹简放下,思索了一会儿问:“那么……又要统计天下户数了?”   伏念凝重地点点头,自案几上又拿出另一份竹简,那上面盖有治粟内史的印章,“按照公输家的设计,蜃楼甚为巨大,皇帝陛下甚至抽掉了一批修骊山墓的刑徒,但人数仍旧不够……六国公族后裔不在此次征调范围之内,只是……”伏念沉吟,“商橒与子倩该如何是好?”   颜路与张良不约而同地蹙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七日后桑海县丞便要来小圣贤庄核对人数,非六国贵族后裔者皆不能免役,商橒与萧子倩是一定会被查出来的。且她们身份较为特殊,身上并无秦自商鞅变法之后规定人人必须持有的证明身份的文券。倘若这件事情泄露,尤其是商橒——萧子倩乃东皇太一亲自提名,阴阳家对她亦是极为重视,有时候催命的东西也会变成救命的护身符。然对于商橒则是大大的不利的,她或可会被当作奸细处死,儒家也逃脱不了连坐……   张良提议这件事情或许应让商橒发表一下她的建议,虽然他们见面的次数不多,听颜路对她的描述之后,他隐隐觉得商橒并非等闲之辈,观了她的画之后更是坚定了他的这个想法。伏念也表示赞同,于是便派弟子去了一趟藏书阁。   没一会儿,商橒便出现在了他们三人面前,大致情形她已听去请她的弟子说了,她开门见山地说:“秦律严苛,隐瞒不报是一定会获罪的。届时……就请掌门如实诉说,秦始皇崇信方术,我想……他一定会召见我。”   在场的三人无不露出惊讶的神色,听商橒语气有一种并没有把这个一统天下的皇帝放在眼里,这样……是很危险的。张良出言提醒,“你可想清楚了?咸阳并非来去自由之地,我们既然救了你,又怎会将你置于危险境地?”摇了摇头,张良否决了商橒的提议,时日还剩七天,在这七天里,一定会有更好的办法。   商橒不置可否,这个问题她早就已经想到,秦朝律法为历朝之中最严,饶是小圣贤庄有儒学泰斗之称,也庇护不了她这个来历不明的人,有时候一退倒不如一进,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然如此又何必执着于死法。   商橒说:“三位先生,商橒很感激你们的收留与庇护,但如果因为我而让小圣贤庄有无妄之灾,这实非君子所为。我不是君子,其中道理也是懂得的。”   眼前的少女不是一个愿意任人摆布的人,她有着自己的思想,也有着自己的考量。这一席话中不难判断出其实她也是一个执念颇深的人,这类人一旦下了某种决定,即便是用十头牛去拉,也未必拉得回来。   伏念深深蹙起了眉头,他很想问关于她的来历,这样一切问题就都不是问题。只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少女是来自两千年后的人,从周初到如今,也不过八百载的光阴,跨越两千年,又该是如何的翻天覆地?   商橒见前一个办法行不通,于是她又想了第二个办法,虽然这个办法有点儿扯,也带了那么一点点的绿林味,但万一是一个好办法呢?想当年刘邦不就是用的这个办法么,所以她说:“不如这样罢,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山啊?荒无人烟的那种,我去住几天,等桑海查完了再回来……你们觉得怎么样?”   颜路淡淡笑了,商橒补充道:“咳……我要多带驱虫的东西,蜘蛛什么的最可拍了……”   伏念敲着案几的手指终于停下,他与张良对视一眼,觉得眼下这个办法或许是最好的办法了。可商橒终究是女孩子,把她一个人放山沟沟里还真是不让人放心,而且以她路痴的程度,在小圣贤庄都会迷路,真到了荒郊野外可怎么得了。颜路起身对伏念说:“师兄,既然诏令不针对六国公族,那么路与商橒前去,你看如何?”   商橒将目光对准了颜路——原来他也是公族,是哪一国的公族呢?   商橒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伏念依然答应了颜路的请求。张良则是用了一种暧昧不明的眼神在看着她,商橒回过神时对上的便是这样一双眼眸。她有些红了脸,看了一眼颜路之后借口说《礼记》还未背完就先闪人了。   张良噗嗤一笑,颜路则是一脸无奈地摇头。敢情这丫头也有害羞的时候?   晚间,淇澳居。   商橒已开始收拾东西,颜路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她正在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哼着一首不知名的曲子。那曲子婉转非常,想到与她初见那日她手里拿着的乐器,颜路将手上竹简放在案几上,倒了一杯水闲闲地喝着,表示对她的这首曲子很感兴趣。   商橒头也没抬地说:“曲子叫《空山鸟语》,老师说这是描绘深山幽谷,百鸟嘤啼的优美意境,是一首极富形象性的作品。”捋了一下从额前滑下的头发,她笑笑,“这和《黄鸟》的哀伤极为不同罢?”   颜路极为欣赏她无意中露出的豁达,也很好奇她到底都读了哪些书,诚如丁掌柜所言,她的确能雅能俗。四下无人时,常常见她拿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写着“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然后端详着地上的字很久很久,等她觉得心理足够强大了,就又用树枝将地上的字抹去。   她很会撒娇,颜路觉得,但是他不在的时候,她又很坚强。受了一点小痛会大呼小叫,可心里真正的痛总是藏着掖着,生怕被别人看见。   颜路的东西早在白日时就已经收拾好,本来打算帮她也一并收拾了,可商橒觉得自己的事情还是自己做为好,所以就说等她背完书就回去收拾,翌日便启程上路。背书一事颜路并未给她规定时日,然而她却一刻也未得闲下,只要是空着的,一定能在藏书阁找到她。   将所有东西都收拾好后,商橒把包袱往旁边随处一扔,手里拿了一卷素白的绢帛,隐隐还可从上面看见点点墨迹。她走到颜路身侧,跪坐下来,在他的面前将这方绢帛展开,上面栩栩如生地画着三个人,两柄剑。   商橒一手撑了头,看着白衣男子,她的心上人。微微蹙了眉,问道:“掌门佩剑太阿,张良先生的是凌虚,那么先生的呢?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你舞剑呢。”   颜路一直不知她是何时画的,就这样忽然展现在他的面前,如变戏法一样。而且又是那么的好看,他敛去眸中讶异,带了揶揄的语气说:“既然没见过,阿橒又怎么知道我懂剑?”   商橒说得理所当然:“剑乃百刃之君啊!”   “所以……?”   “所以你肯定会!”   颜路苦笑,这是什么逻辑。终究抵不过商橒的软磨硬泡,他将自己佩剑拿了出来,剑柄处是用小篆刻写的“承影”,所谓“蛟龙承影,落雁忘归”,剑身光华流动,在昏暗的烛火下闪着熠熠寒光。   这是商橒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上古名剑,那柄剑拿在颜路手里,一点不见凶煞之气,或者说承影就如同张良手里的凌虚一般不染烟尘,狭长的剑身,精巧的剑格,不无透露着此剑的优雅气息。与颜路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质,如出一辙。   商橒傻傻地笑了,伸手轻轻抚摸着锋利的剑刃,如梦呓般地说着:“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的。其实在我心里,先生是无所不能的。”   颜路怕剑刃伤到她的手指,故而将剑入鞘,一声清脆的龙吟在暗夜中响起,屋中霎时暗了几分。颜路抚上商橒的发顶,笑她:“傻姑娘,哪有人是无所不能的?说不定你会的我就不会啊。”   商橒侧头:“例如?”   颜路思索了一会儿,“你唱的那些曲子与词,我就从未听过。”   商橒摇头,语气坚定地说:“以先生才能,难道还写不出?不过是君子述而不作罢了……啊,对了,光顾着说话都忘了问明日我们是去哪座山头啊?会不会有什么凶猛的野生动物或者奇葩的昆虫?呃……选一个伤害指数五以下的可以不?”   颜路觉得她仍是小孩心性,自怀中拿出一张绢帛摊在她的面前,“这是地图,我估计了一下路程,差不多三天可到。”   商橒看了一眼地图,瞬间觉得像在看抽象流派的画作,那弯弯曲曲的线,黑不溜秋的点……更让她觉得奇葩的是这上面连比例尺都没有,他是怎么估算路程的?而且看这样式,连丘陵都算不上就别说是山头了,简直跟一马平川没什么区别。   “是去墨家别院,没有猛兽也没有虫子,你放心了?”   “墨家?”商橒掩饰不了诧异,她看了看地图又看了看颜路,见他不是在开玩笑之后她凑过去小声地问,“儒墨不是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的?”   颜路不置可否,只说明日还要早起,商橒无奈,觉得自己也问不出什么,便上楼去睡了。可惜直到半夜她也没有睡着,等她睡着的时候又被颜路喊醒,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此刻的自己直逼国宝的呆萌样……      ☆、十三、墨家别院   墨家别院很隐秘,如果不是事先有地图,无论是谁都无法找到那里。商橒早就在书上了解到墨家是一个极为严密的组织,其掌门人称“巨子”,他们有自己的规矩与刑法,在这个乱世可称为侠,故有“墨者”之称。   别院藏在深山里,这里的景色很美,有飞流直下的瀑布,也有深不见底的断崖,有红似火的芍药,也有碧如玉的绿藤。山谷中是一顷碧波,商橒与颜路今晚就要露宿在这里。   今夜夜空甚为明亮,许是在山中的缘故,要冷一些。湖上如镜面一般倒映着璀璨星空,四周万籁俱静。   客亦知夫水与月乎?   商橒坐在湖边,颜路则在离她一尺远的地方生了一堆篝火烤了两条鱼。鱼的香味伴随着木头的噼啪声,时不时还有一两粒跳耀火星。商橒将一只手放在头下就这样躺了下去,嘴里还掉了一根草,那样子看上去实在是不见半分姑娘的模样,到很像一位放荡不羁的少年在仰望苍穹。   “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风将商橒的声音送至颜路的耳边,他抬眼看了看前方正躺得四仰八叉的少女,忍俊不禁。没一会儿,鱼烤好了。颜路唤商橒来吃,商橒拍拍身上的杂草,小跑着应声而来。   鱼很烫,还不能立刻下嘴。商橒只得把它放在旁边晾一晾,其实她不怎么喜欢吃鱼,因为总是被卡……但是这个地方除了鱼实在是找不到更好的食物。颜路让商橒说说白日她哼的《空山鸟语》的曲谱,商橒到不推辞,落落大方地将二胡从马鞍上解下就拉了起来。   这是颜路第二次听商橒拉曲子,音色没有初遇时那么好,兴许是因为琴弦的关系。商橒一小节一小节的说,最后完整地拉了一遍。二胡的声音极为奇特,且演奏方式亦是独树一帜。只是商橒并不想过多的谈及,是以他没有再追问。   一曲终了,鱼也冷了,商橒吃鱼很奇葩,别人是边吃鱼边吐刺,她是先挑刺,再吃鱼……这让她手里的那条鱼实在不忍直视,真真为这条鱼落在商橒手中而默哀三分钟。与商橒相反,颜路倒吃得颇为优雅,商橒只能在一旁羡慕嫉妒的命了。   在湖边净了手,颜路说:“明日便要进入墨家的势力范围,你不要离我太远,知道么?”   商橒被鱼刺卡到还没缓过来,脸涨得通红,咳了好一阵之后沙哑这嗓子问:“为什么?这里有什么机关?”   颜路望了一眼空中那一轮皎洁的明月,拿了水帮商橒顺气,“没有什么机关,只是若你答不上他们的问题,可比被机关伤着还要痛苦。”   商橒喝水的手顿住,脑子里飞速略过传说中的十大酷刑,什么砍腿割鼻啦,什么黥面剁手啦……打了一个喷嚏,商橒说:“好冷……”   此刻还是雨季,气温不比盛夏,且山中自是要冷上许多。商橒嫌衣服穿多了麻烦,只穿了中衣就把外衣套上,现在她可是吃尽了苦头。而且白天一不小心二不注意的掉到了湖里,啊啊,说起来还要怪这两条鱼,要不是为了抓它们,她会掉到湖里么!   本来她是想看颜路一展身手拿着剑在湖里舞两下,然后啪的一声水花飞溅,无数条鱼全蹦跶出来,她再拿个箩筐什么的开始接,后来她看了看身边宛若仙人的颜路,觉得这个方法实在是……对他的一种亵渎。自己暗自笑了好一阵之后才开始下水叉鱼,若她没记错,上古猿人时代的祖先就是这么做的……   物理没学好的她表示很忧伤,忽略了水的折射就是一个巨坑,鱼还没叉着,她自己先喂了鱼,若不是颜路手快,她还得在水里扑腾好久。还好这是湖不是海,这样大的动静,不引来鲨鱼才怪。   颜路将商橒带到了篝火边,她又打了一个喷嚏,手脚有些冰凉,她说:“墨家的人都会问什么问题啊?会不会很难?”说完再度打一个喷嚏。   颜路修长的手指准确地扣在她的腕脉上,还好只是着凉,等到了墨家喝几碗姜汤就没事了。他将自己外面的那件白衣披在商橒身上,又拿木棍挑了挑篝火,使火势烧的更旺。过了一会儿之后商橒便觉得没那么冷了。   她微微蜷曲着身子,有点睡意朦胧。颜路则是端详了一会儿她的二胡。琴杆背后还刻了两行字,不似隶书,更不是篆文,从字形上来辨认,其实也不难——   “军中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颜路在心里微微叹息,这样的诗句自商橒出现后他便经常能听见。其中暗自藏了的音韵一点也不输《诗三百》的华丽,《诗三百》以四言为主,吟咏世间万物,生灵百态。而商橒所唱诗句,大有“诗言志”的意味,甚至是如她所说,诗不但言志,而且缘情。   耳边传来商橒均匀的呼吸声,因为着凉她的鼻子有些不通气,她微微蹙了眉,睡得并不是很安稳。颜路就坐在她的身旁,伸手将她揽进了自己的怀里。商橒一直觉得颜路其实并不喜欢她,因为他老说她还小,可是秦代的萧楼楚馆什么的又不发达,她怎么知道要如何表现不小的一面?   翌日清晨,商橒是在颜路的怀里醒来的。这让她觉得不真实,觉得一定是自己在做梦,于是她又将眼睛闭上,心里想着可能是她打开的方式不对……又过了很久,耳边开始吵闹了起来,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嘛,寂静了一夜,也该闹腾了。   早在商橒睁开眼睛的时候颜路就知道她已经醒了,她的眸中带了晨起的迷茫,看见他后又不敢置信的将眼睛再度闭上,颜路暗笑,这傻丫头又再想什么了?没有开口唤她,倒想看看她什么时候才舍得再度睁眼。湖中一尾鲤鱼一跃而出,啪的一声激起不小的水花,商橒身子微微一颤,她的腰间放着的是颜路的手,他们此刻贴得很近,商橒嘴边噙了一抹笑,她的心意他终于接受了。   不过这接受得也太毫无征兆了,她以为还要再费些功夫呢。   带着感冒独有的嗓音,商橒问:“先生,你是不是开始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了啊?”   颜路淡笑不语,商橒果然是商橒,问出的话没有一句是不惊人的。   不回答也没关系,反正她不会放弃的。想到今日要赶去墨家,她也不缠着颜路,起身草草洗漱将衣服还给他之后两人便踏上了新的一段路途。今天,便要开始进谷了。   颜路昨晚的交代商橒没有忘,所以她紧紧跟在了颜路的身边,生怕一会儿从四面八方飞来不知名的箭把她射成刺猬,或者飞点小毒针什么的……武侠小说看多了没什么别的特点,就是想象太过丰富。   涧溪边,泉水叮咚。涧溪旁,怪石嶙峋。溪水泛着白沫自怪石上流过,一层接着一层,像阶梯一般,水看起来不深,可以趟过去。商橒正要付诸行动时空中却忽然传来一声浑厚的问语,“何为一?”   商橒愣住,只能将眼光投向颜路。颜路几乎是连想也没想,立刻回答道:“一为圆,一中同长也。”   “何为二?”那个声音又问。   “两物相异,为二。”   “两物相异,何能一道?”颜路的话音才落,那个声音又起,商橒张望四方,四方为光秃秃的绝壁,并不见半个人影。谷内空旷,没有一处能藏身躲避,倘若墨家在绝壁上架几架机弩,这谷中的人就是一个活靶子,一定百发百中。   这问题问得实在刁钻,商橒已是一头的冷汗,可看颜路,他仍旧泰然自若,淡淡开口:“相异不相左,是为一道。”   绝壁之间忽然飞出一支长箭,朝着对面山崖而去,在那只箭略过头顶时,闻得空中那浑厚的声音只有一个字:“过。”   此时太阳正好从云层背后探出半个脑袋,谷中已然沉静一片,唯流溪水潺潺。商橒震惊于墨家之严密,也叹服于墨家机关术之精湛,前方路途皆被溪水淋湿,白石上疏疏密密地长了一些青苔,颜路牵住商橒,侧头对她说:“这是向前方关口报信,有人入山。”   商橒点点头,跟着颜路脚步走在白石上,白石的尽头,是一片青绿的芦苇地,商橒这才敢跟颜路并肩而走,带着敬畏的语气问:“前面还有这样的关卡?”   颜路换了另一只手牵她,脸上微笑不减,“没有了,翻过这个山头,便是墨家别院。”   商橒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严肃地说:“墨家倒是有趣……用他们自己学派的经典来作为暗语,摆明了不让外人进。”   颜路的神情也有些凝重,秋水般的眸子深不见底。商橒却并没有注意到他这个小小的变化,脸上终于打破了僵硬,挽住颜路的手臂,她明眸含笑:“先生也好厉害!不仅精通儒家典籍,还触类旁通,连着墨家的经书也是倒背如流!是不是……百家学说你都知道啊?那这样也太妖孽了罢……”   这最后一句商橒是咕哝着说的,可是颜路听得清清楚楚,他不过是加深了脸上的笑意,淡淡地只说了两个字:“走罢。”   山头很好翻过,毕竟是北方,不像南方,确切的说是西南,那山才是真山,跟一堵墙似的,看着都让人绝望。商橒本来以为墨家别院是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结果她首先看见的是一堆榫接的木架,上面架着机弩,弩箭上闪着幽幽绿光,潜意识里觉得,这一定是见血封侯的。   “不过是个别院就如此阵仗,若是到了墨家总院,岂不是各种暗器横飞?”   “你只猜对了一半。”说话的不是颜路,而是一个带着滑滑腔调的男子的声音,商橒左顾右望都没见着人影,只见颜路的手指指了指榫接木架,商橒顺着他的指尖往上看,果然看见了一个人挂在上面,一派悠然自得地翘着二郎腿。   “那还有什么?”商橒仰头望着他问。   男子似乎是笑了一下,一个闪身就来到了商橒和颜路的面前,商橒被惊到,往后退了一步,不过仍是死死抓着颜路的衣角,自进了这墨家,她就觉得危机四伏,她又不懂《墨子》,要是又来个什么暗语,那就真是等死的命了。   男子靠近了商橒,商橒自动地把身子往后倾,他狭长的眼睛里是调侃的笑意,“墨家总院谷口有一只机关蛊雕,能连射十箭,答不上暗语者……嘿嘿,可是会被它踹下山去的。”   商橒实在是撑不住了,身子再倾下去就可以直接去下腰跳舞了,也不知是那儿来的勇气,她伸手猛地一推眼前的灰衣男子,他一早就看出商橒不会武功,故而也没有躲闪,被她推个正着,等商橒直起来身子,他笑笑:“这么凶?”   商橒撇嘴:“我高兴。”   颜路看着这两人闹得不亦乐乎,有些无语,灰衣男子清了清嗓子,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才对颜路叠手行礼,颜路亦叠手回礼。这么一来二去,商橒才知道这身材清瘦的男子还是这墨家的一位头领,叫做盗跖,他说可以喊他小跖。   穿过这沿山壁而建的机弩群,进入眼帘的才是她之前想的那一番场景,田间男女耕作不息,林间小道扶老携幼,木欣欣向荣,泉涓涓始流。   好一处遗世桃花源!   商橒放开颜路衣角,眼神好奇地张望着四周,一直生活在喧嚣城市的她很少能感受到这样清新的宁静,垄上作物青青,垄下农人勤勤。盗跖一边观察着这跟颜路一起的少女,一边对着颜路嘿嘿一笑:“儒家什么时候开始收女弟子了?”   颜路说:“头领说笑了,商橒她……”   “我没地方去,三位先生看我可怜就留我在儒家的。”商橒截住了颜路的话,反正她这次来墨家也是差不多的意思,唉,没有身份证就是痛苦,东躲西藏的就怕哪天被抓起来当奸细莫名其妙地死去……   盗跖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促狭地笑道:“墨家也愿意收留你啊,不如……你就在墨家好了,这里不像儒家规矩多,生活很自在哦……”   商橒想也没想,同样是报以促狭的笑意:“才不要,除非……”   “除非怎样?”   商橒往盗跖身后的颜路看去,顿了一会儿说:“除非颜先生也一并留下,你能让颜先生也留下么?”   盗跖一眼就看出了这个丫头是喜欢颜路的,本来还想借此调侃她一番,想不到她倒是承认得大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更是须臾不离颜路,啧啧,他见过不含蓄的姑娘,就是没见过这么不含蓄的姑娘。   颜路闻言不过淡淡一笑,云淡风轻的样子着实让商橒觉得他的心思真心不是自己的智商能猜透的,人说女孩的心思不能猜,其实颜路的心思更是不能猜,反正猜了也白猜,还不如顺其自然,大不了就朝着“我喜欢你但与你无关”的方向发展,不过这个方向是商橒及其不乐意看见的。      ☆、十四、儒与墨   颜路说,桑海盘查完户籍也不过半月有余便可完成,出于保守起见,还是等一月后再回小圣贤庄。商橒自是没有什么可反对的,她于这个时代可说是既熟悉又不熟悉,这样的感觉实在是很微妙,以前只想着这个时代文化的恢弘大气,竟忘了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被严格的等级所束缚,没有人可以逾越,更没有人敢去逾越。男耕女织,其实想想真是蛮无聊的。   儒墨向来水火不容这是众所周知的,至少在商橒所看的教材里就是这么写的。然后真到了这里之后她发现其实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这么绝对,墨家并没有将儒家视为劲敌,儒家也没有把墨家拖进黑名单,不过是两派所持观点不同,撇开三观问题,其实他们也可算是殊途同归。这样的关系就好比司马光和王安石,政见的不一致并不妨碍他们私下的友谊,所谓真正的君子,也大抵不过如此罢。   这日清晨,颜路被班大师请去墨家议事厅,徐夫子虽更擅长铸剑,但百家学说也算精通,颜路的到访他自然不愿错过这么好的讨教机会,于是便决定来一场儒与墨的友谊辩合。商橒很感兴趣他们会怎么说,听说儒家与名家也曾有过一段辩合,至于结果如果,商橒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在她的印象里,名家向来以逻辑问题见长,儒家就算是赢了,或许也是费了一番周折。   议事厅里集齐了墨家的众位头领,商橒眼角一一扫过,最终停留在雪女身上——她从来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子,静静地坐在那里,不笑已是倾城,倘若她笑起来,可能就真的是六宫粉黛无颜色了。更让她觉得这趟没有白来的是,琴师高渐离也在场,没想到他琴弹得好,人也长得好,如果有机会,还真想听听他击筑。   在商橒的胡思乱想中,班大师已然说完了开场白,颜路一人,对阵墨家这么多人,还真有舌战群……不对,是群墨的即视感。商橒有些担忧地朝颜路投去了一个眼神,然而颜路只是跪坐在那里,清澈的眼眸中没有任何异色,与他平日里的模样没有什么分别。   果真是……心理素质过硬。   此时墨家之中有人走了出来,看他的衣着应当是后辈弟子,样子十分谦恭有礼,他对着颜路叠手之后方才入座,开口便是:“敢问先生,同为爱,为何儒家的‘仁爱’不能赞同墨家的‘兼爱’?先祖墨子曾云:‘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倘若天下人都做到,那么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侮贫,贵不傲贱,诈不欺愚……儒家对此却并不赞同,恕在下愚钝,还请先生赐教。”   颜路不紧不慢地开口:“先师孟子有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儒与墨的不同之处就在于‘若是’与‘以及’,‘若是’是等同视之,‘以及’则是推己及人。”   这话其实不难理解,墨家的观点固然是好的,就是实行起来难度太大,仅是“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这一条恐怕就没有几个人能够做到,如果人人都做到了,那么历朝历代的爱国诗人就都是浮云了。儒家推崇周公,周公制礼作乐,别亲疏,定等级,这说起来是有那么一点儿现实和不美好,其实人性大抵如此,爱自己的孩子当然胜过爱亲戚的孩子,推己及人的爱显然比等同视之的爱要容易得多,也符合常理得多。   关于“兼爱”和“仁爱”一直是先秦儒墨之争的永恒话题,只是这样争来争去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三观不一样,最后的结果都是各执己见,谁也不会赞同谁的观点,修养好的就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修养不好的直接转成人身攻击,唉唉,实在是不得不觉得还是曹丕眼光独到,《典论论文》的开篇一句“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当真贴切……   这场辩合一直持续到中午,商橒的肚子都开始叫了还没有结束的意思,她本来是好好跪坐在案几旁的,后来是用手撑头,最后是直接找了一个没人注意的角落趴着……早饭因为起晚而错过,难道午饭也要错过么?她真的好饿……   大约未时左右,墨家终于有收场的意思,寒暄几句“我等受教”之类的话后终于迎来商橒期待已久的午饭!结果又令她极为失望,自来到这里之后她天天吃小米,起初的时候还觉得小米很养生,而且味道也不错,后来天天吃,吃到她一看见小米就想到他们家养的那两只鹦鹉……   墨家崇尚节俭,自然也是比不得儒家饭菜丰盛的,且他们强调不劳不食,她这个不劳而获的也不好说什么,有得吃已经不错了。看颜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商橒除了佩服还是佩服。   午餐后大家都各做各的事,颜路又被徐夫子请了去,商橒自己无聊就在池塘边数荷花看鲤鱼,后来她就真的随便拉了一棵草坐在池边数,她说单就是她能回去,双就是不能回去,单双单双,单双到后面是她自己凌乱了。   颜路从徐夫子的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就看见商橒魂不守舍的样子,他走过去站在她身后听她一直碎碎念着“单双”,有些好奇,不过看她实在专注的摸样就没有上前去打扰,以商橒反应,应是很快就能发现的,也许是她真的很专注,颜路在她背后站了足足半个时辰她也没发现。   手中的草扯完了,商橒又发了一会儿呆,转头的时候才发现身后的白衣男子,她差点儿直接掉到池塘里,还是颜路出手拉住了她。   站稳了身子,她傻笑:“……那个……先生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我?”   颜路并不回答,看她无聊到发慌的摸样,揶揄道:“什么事让阿橒这般入神?”   商橒拉拢着头,极其不雅的摸着肚子说:“我只是想念家乡的饭菜……我想吃米饭,想吃……妈妈做的菜,想牵着我们家小黄到处跑,没事儿溜溜鸟,最后被外公追着去背书……以前觉得这样的生活无趣极了,现在却极其的想念。对了!我还想玩儿游戏……外公在的时候我都不敢玩儿的,被他发现岂止是‘凄惨’能形容的,而且每到考试的时候我都会被他关起来……等考完试了再放出,考得不好还得被罚抄书,唉。”   对于商橒说的一些词汇,颜路不是很明白,但她要表达的大致意思他是懂了的。他很好奇她到底是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听她语气,生活还算是顺遂,并没有平常人家的清苦,至于会被长辈逼着念书……又是云淡风轻的一笑,颜路摇了摇头。   “先生……你不要无语嘛。”商橒上前拉住颜路的衣袖,摇啊摇的说,“我也不想这样的呀,只是外公让我背的东西……呃,都不是我喜欢的,他自己喜欢《楚辞》偏要让我背,可是我更喜欢容易懂的东西啊……”   前面不远处有一处亭台,颜路示意商橒和他一起去那里。   “阿橒学的都是些什么?”   “没学到多少,我的老师才是真有才,什么都会!”说到老师,商橒是一脸的得瑟,一想到自己她兴奋的脸又垮了下去,“可惜老师说我还没学到他的三分之一……他曾经教我弹过琴的,也许是因为年纪大了,每次我弹琴的时候他都会睡着,以至于我的琴艺一直处于很烂的状态,所以就去学了笛子,笛子音色亮,他想睡着也难,哈哈!”   颜路无奈:“你呀……”仍是小孩心性。   离回小圣贤庄还有三日时间的时候,商橒看见颜路向墨家借了一只信鸽,商橒没在意信上到底写了些什么,她总觉得该自己知道的事情一定会知道,不该知道的事情就算把脑袋削尖了也不一定能窥探出一二玄机。例如她直到现在还不知道颜路到底喜不喜欢她……   颜路每天都会被徐夫子请去讨论经典,她有时也会去听一下,偶尔发表一下自己的见解,徐夫子觉得她不像儒家教出来的,这让商橒觉得貌似儒家的人物形象在徐夫子的眼里是很刻板的,商橒看了一眼颜路,他只是朝她点了点头。   商橒干笑着说自己师法杂家,忽悠人还可以,讨论深了就露陷了。徐夫子摸着他花白的胡须,笑着说这孩子真是谦虚。其实只有商橒自己知道,她这真不是谦虚……自那次以后,她就再也不敢出现在徐夫子的面前了,别人都是真才实学,她学的那点儿东西,连皮毛都算不上,若是哪天贻笑大方了,自己丢脸倒没什么,别连累了颜路才好。   雨季过后,阳光开始炙热起来,有了夏季的味道。商橒坐在常和颜路谈话的那方亭台里,远处是雪女轻盈的舞姿和高渐离绝世的琴曲,她看得入迷,心里也有些羡慕,如果她也能和雪女一样就好了,她的一颦一笑皆是发自内心,带了女子独有的美,好比这一池的青莲,不蔓不枝,香远益清。   三日后终是要启程的时候了,雪女也一同前来送行,墨家还为他们一人准备了一匹马,这样行程至少可以加快一半,雪女脸上带着调皮的笑,她问商橒:“我发现……你很喜欢看我,这是为什么?”   商橒本来已经抓着缰绳准备上马了,被雪女这一问,她自己到先红了脸,还好这个时代的人思想都比较纯洁,否则她又要被说成是基佬了。她放开缰绳,丝毫不隐晦自己心中的钦羡,她说:“姐姐,如果我以后能像你一样就好了!”   雪女似有似无地看了一眼骑在马上的颜路,白衣白马,当真卓绝。她了然一笑,在商橒耳边低语了几句,商橒脸上渐渐展开了笑容,临了雪女只是一句:“去罢。”   在马上,商橒频频回头去看这个自己生活了一个月的地方,习惯了这清淡惬意的生活,忽然又要走,还真让她心里有点儿舍不得,好在以后有机会还可以再来,这一个月她也学了一些《墨子》,这让她对先秦百家争鸣又有了新的认识,结合自己所学,这还是生平第一次有了想去写一篇感想什么的……如果她的外公知道了,一定会泪流满面的说这是老天开眼。   商橒的外公是一名军人,所以在对待商橒的教育问题上基本有些军事化,她小时犯错的惩罚是站军姿,大点了就罚抄书,从战争年代过来的人总是很重视文化修养,是以商橒在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她的老师那里,其实大多数时候她是喜欢喊老师师父的,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骑马是一件苦差事,看商橒渐渐扭曲的脸就知道,被马颠得屁股疼她又不好意思说,而且颜路已经很迁就她了,如果不是她拖累,想必此刻早就出了山谷。他在前,她在后,看着他的背影都让自己觉得满足,想到日后也许会离开这个诗与剑的时代,商橒心里就多了一份牵绊,或许他不喜欢她是正确的,这样就只有她一个人去承受所有的痛苦,可是人总是有私心的,尤其是思慕之情,总希望得到那个人的回应。商橒……也不例外。   出谷后,颜路说还是步行好了,商橒朝他投去了感激的目光,路上经过一家客栈,还去里面休息了一宿,所以本来墨家送马是出于一片好意,想让他们减轻脚程能快些到小圣贤庄,结果他们不但没有早到,反而还耽搁了一天。   小圣贤庄已然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庄里的弟子少了一大半,估计另一半全在海边修船……商橒摇头,这怎么越看越像隋炀帝……呃,其实秦朝和隋朝在历史上本来就经常并举,记得上课的时候老师就是这么举例的。   拜见了伏念之后,商橒就随颜路一起去了张良的倚竹阁,商橒有些奇怪为什么不是先回淇澳居而是直接去倚竹阁?难道……她忍不住斜眼睛,基佬的思想又在蠢蠢欲动,颜路自是不知道商橒到底在想些什么的,只是他隐隐觉得商橒的这个眼神怎么看怎么不正常……   到倚竹阁的时候刚好踩在饭点上,门虚掩着从里面飘出了出自丁掌柜之手的独有的饭菜香味,只是……商橒瞪大了眼睛,这似乎是大米的味道?   看了看身边的颜路,她心里有些感动。这个时代大米还是很难求得的,那日不过因思乡情切脱口而出,熟料身边的男子竟是不动声色地将她的话尽数记下……   张良还向丁掌柜要了一些酒,可是案几上只有两个陶杯,她皱眉:“我的呢?难道要我用坛子喝?那也太霸气了罢?”   张良没有说话,只但笑不语,颜路开口道:“你还想喝?”   商橒哽住,想到上次喝得昏昏沉沉的实在把脸都丢光了……好在她酒品不算太差,否则绝不会只是背背《礼记》了事。商橒脸上堆满了笑意,蹭到颜路身边,伸出三根手指极为狗腿地说:“就三杯,怎么样?”   颜路不说话。有时候不说话是默认,但有时候不说话就是不同意,显然颜路的意思更趋于后者。商橒怏怏不乐地滚回自己的席位,咕哝着说:“有道是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啊……”   饭间,静默无语。一向吃饭聒噪的商橒也习惯了儒家的这些规矩,只有在墨家的时候还能和盗跖嗑上几句。由于饭菜好吃,又有她许久不曾吃到的大米,所以她也就没再抱怨没能喝到酒了。   饭后张良问她方才的话是哪里听来的,商橒兴致勃勃地说:“我们家乡的……”说完这句话还不忘用眼角的余光去瞟颜路,“是不是三师公也觉得这话简直就是千古至理?不浮一大白真的很对不起这么多的圣贤?嘿嘿嘿……”   张良不置可否,商橒最终也没能如愿喝到酒,倒是唱了一段李白的《月下独酌》——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十五、乌凌   时日已步入盛夏,小圣贤庄清晨时书声朗朗,然而商橒却还懒在床上不肯起来。掌门伏念也算是给足了她这个外来客的面子,表面上她是这里的弟子,实际上她可以算作这里的客人,来去自由,并不会像其他弟子一样恪守儒家礼教。   昨日她央着颜路今晨一定要唤醒她,因为今天早上是颜路上课,她一直没有机会听他抚琴,这样大好的机会她才不会错过。结果很不巧的是她昨晚又睡晚了,让习惯熬夜的她早睡还真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比早睡还痛苦的,那自然要属早起了。   颜路站在榻边喊了她许久也不见她动静,无奈摇摇头,只能放轻脚步又离开。等他下课回到淇澳居时,没想到这丫头还在睡。儒家不得昼寝,这偌大小圣贤庄能睡到日上三竿还不起来的,恐怕也只有她了。   上次没喝到丁掌柜的那坛酒,让商橒郁闷了许久。颜路很好奇她一个小姑娘怎地对酒就那么的热爱,丁掌柜酿造的酒非为醉人之酒,商橒酒量不好,又喜多喝,不到一会儿就开始打摆子,可是看她的眼神就是澄澈的,她人虽醉,心却不醉。   那日饭后,她不死心地又跑去了丁掌柜那里,依旧是在那一片浓绿中,穿着一身儒服,散了一头青丝,脸上是酒醉的嫣红。颜路蹙眉看她,她却嘻嘻而笑。   举着陶杯,她说:“先生……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这么喜欢喝酒罢?”   颜路想拿开她手中的杯子,觉得以后有必要跟丁掌柜说一下,以后只要是商橒到访,一定不能再给她酒喝。商橒这次倒是极为灵巧地躲过了颜路的手,她倾身微微转了一个圈,儒服的下摆轻飘飘地打着旋儿,她将半个身子倚在颜路身上,陶杯中的酒分毫也未洒出,她一口饮下后才将杯子随意扔在了草丛里。   顺手拿了一旁斜放着的二胡,拉起了颜路从未听过的曲调。   与《空山鸟语》不同,这次曲风明显暗沉,这样暗含忧愁的调子,让颜路想到了萧的声音。箫声幽咽,又有几人能不诉离殇?   这首曲子很短,商橒像仍杯子一样也把二胡扔了,她靠着颜路缓缓又跪坐在了那张精致的案几上,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拍打着案几的几面,顿了一会儿,眼中似有迷离泪光。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阿橒。”颜路将商橒倒在他怀里的身子扶了起来,抬起她的脸,手指轻柔地拂去她颊边的泪水,就像拂去一片落叶那般优雅。他沉稳的声音让商橒觉得是这世上唯一能让她安心的,他说:“阿橒,你还有我。”   商橒的泪在这一刻决堤,颜路越拂,她的泪就越多。她将脸埋进他的白衫里,一头的青丝已不再如当初一般托着她的脸,而是随着她的动作缓缓垂下,她努力地不让自己的声音带着哭泣的颤抖,敛住了心神,说:“是我没用……”   颜路扶着她的肩,将犹自还带着一点倔强的脸从他的怀里托出,她的眼睛很好看,颜路一直都这样觉得,就像夏夜里闪耀着的繁星。商橒不习惯这样的凝视,想将脸别开,颜路的手在她想要别开时已微微使力,所以这个动作对于她来说可以算是高难度动作。   看着眼前这双被水雾笼罩的眼,颜路轻轻地笑了,“阿橒,我记得那日你说给女孩子梳头是要娶她的。”   也不知是醉酒还是害羞,商橒的脸更加的红了。那时她不过是想说说而已,反正他不会当真,也不会真的娶她。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不过是老天开了一个玩笑,让他这一抹白影闯进了她的心,如一颗无意的石子掉进了一潭深湖。   颜路又将商橒重新揽进自己怀里,在她的耳边,他说:“阿橒,倘若那个遥远的家再也不能成为你的归宿,那么……便把这里当做你的家罢。”   “……这里?”商橒在他的怀里闷闷地问。   颜路点头:“对,这里。”忽而对她低头一笑,“怎么……自己说的话,此刻却害羞起来了?”   商橒双手捂脸,脸上是火辣辣的滚烫,她又将脸埋入他的白衫,带着不依的语气说:“你取笑我!”   这一日,便是在颜路低沉的笑语里缓缓而去。   等商橒再睁开眼的时候,颜路正坐在离她不远的案几旁看书,她一咕噜起身,懊悔道:“我又睡过了?”   颜路将手中的竹简放在一边,笑着看榻上的少女,商橒抓了抓凌乱的头发,“啊啊,你怎么不喊我?说了要去上课的嘛……”   颜路端起杯子喝水,闲闲开口:“你真的觉得我没有喊你么?”   “……”   好吧,他确实喊了,不过那时候她以为是自己在做梦而已。   起来洗漱,用过午餐之后商橒提议去街上走走,总是待在小圣贤庄她觉得闷,虽然空气很好,可总有一些不自在。下午是张良上课,商橒极为好奇这位后世推崇的谋圣会教一些什么东西,没想到颜路竟告诉她是剑术,她一边拿着刚才颜路看的竹简扇风一边惊异道:“不是说掌门独创圣王剑法么?怎么不是掌门而是张良先生?”   颜路将她手中的竹简拿开,放在她够不着的地方之后才说:“圣王剑法于大多数弟子来说并不太适合,子房剑法飘逸灵动,也容易学些,故而才让他来教授。”   商橒在想一会儿出去去哪玩儿,有些漫不经心地嗯嗯两声算是应答,她对这里不熟,也实在是想不出哪里好玩,或许这里根本就没什么地方可玩的,上次还听掌门说修船的役夫由于长时间浸在水里,很多人的皮肤都已开始溃烂。颜路也送了一些药去,可是人那么多,那些药也不过杯水车薪,况且就算擦了药,第二日还是要下水,效用并不大。   拉着颜路走在桑海街头,淡青色的天空飘着棉花一样的云,百无聊赖之下还是去了有间客栈找丁掌柜唠嗑。这一次他们没有选在了雅间,而是临窗坐了下去。这个位置刚好可以看见桑海最繁华的的市井。   丁掌柜知道商橒善画,所以也准备了一些绘画用料来拿给她,希望她也能为他画上一幅,商橒极为爽快地就答应了,她正在想画什么才好时,客栈的门忽然被猛力地推开,门板可怜地挂在门框上晃荡,丁掌柜脸上现出微怒的神情,才要起身,只听那闯入的人人操着一口不甚流利的中原话说:“大夫——!这里……有没大夫!”   商橒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吸引了目光,听他再喊大夫,眼光自然而然地往颜路的身上看。那人虽莽撞,可客栈里的一动一静都极为关心,他见商橒神色,心里便在猜测着跪坐在她对面的那位男子是不是就是一位大夫?   丁掌柜平日里也喜乐善好施,听着别人那样焦急他也没再发火,大不了一会儿让他把门给装回去。他大量了一下那个人,觉得他有些奇怪,衣服穿得甚为凌乱,头发也不绑,怀里似乎还抱着一个人……   “这位……”丁掌柜蹙眉想了一下称呼,觉得用“兄台”比较合适,于是他打了一个招牌式的笑脸说,“这里是客栈,吃饭的地方,你要找大夫应该往对面的那一条街。”说完还指了指方向。   那人并不理会丁掌柜的好意指领,只看着颜路,又看了看商橒,他眸光沉定,显然是一位坚毅之人。商橒被他盯得头皮有些发麻,悄悄往后缩了一下,颜路仍是一派闲适地喝水,好似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一样。   商橒站起身,退了一步,再退一步,再再退一步。直到退到颜路身边,她才觉得自己的安全有了保障,那人胸前抱了一个人,腰间若隐若现地挂着一柄刀,刀鞘的风格粗狂奔放,一看就不是中原之物,而且他华夏语那么蹩脚,如果没有猜错,或许是经过了一番乔装的外族人。   那人将怀中的人放在了一旁的踏上,商橒才看清原来是一个姿色秀丽的女子,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双目紧闭,嘴唇都紧紧地抿成了一条苍白的线。   噌地一声,他腰间略微弯曲的腰刀出鞘,直指商橒脖颈,商橒欲哭无泪,差点儿脱口而出哥们儿你找错人了……正当刀一寸一寸逼近她的时候,颜路的右手已捻住了刀锋,硬生生地将刀顿在了原位,大有往外逼的趋势。   腰刀经受不住两人的内力而发出清亮的龙吟,颜路倏然起身将商橒往自己身后拉,而那男子反应也不算慢,他收刀凌空一跃,落在那苍白女子的身侧。再观他手上的刀,已然有几条裂缝。   他咧嘴一笑,将刀丢在了一边,“原来是一位高手,失敬。”   商橒被那位男子挥刀所带的气蹭破了一点皮,而且是在脸上,这让她很是在意!颜路用衣袖擦了擦她额头上的冷汗,安抚着说:“好了,没事的。”   商橒很想发作,丫的居然敢毁她容!在颜路复杂的目光下她怯生生地把才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丁掌柜放心地去柜台继续算他的帐,有颜路在,他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这位公子。”颜路施施然一礼,“你要找大夫,也不必用这样的方式。”语气还是和往日一般温和,只是那一股压迫的气势让商橒诧异。这股气势,丝毫不输伏念半分,可又比伏念多了几分清冷,就像冬夜里泼墨般苍穹上的一轮明月,顿生疏离。   那男子将怀中的女子抱到颜路的面前,商橒很自觉的让位,他对着颜路说:“请你……治好她。”看了一眼商橒,商橒轻哼把脸瞥向窗外,颜路颇为无奈地摇摇头,再怎么大大咧咧,始终是女孩子。那男子向颜路行了一个极为生硬的礼,“只要你治好她,让我怎么道歉都可以!”   “哦?怎样都行?”商橒来了兴趣,眼睛上下打量着这位可以称得上是披头散发的男子,刚才还怒目相对的现在就变成怎样都行,谁说女子善变的?在商橒看来,男子更善变……   “阿橒,别闹。”颜路对商橒摇头,然后专心地去诊断那位被严实裹在披风里的女子。商橒觉得无趣就抱了画具去丁掌柜那里。路过那位男子身边时,他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商橒被抓疼了有轻微的挣扎,只听那男子说:“刚才抱歉……还请……”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看她的模样就知道是女孩子,可女孩子偏要打扮成男孩子,那一定是不愿被人说出来的,思虑再三之后,他说:“还请小公子原谅。”   既然别人都道歉了,商橒也就把傲娇收了起来,笑着说了几句“哪里”之后走了。丁掌柜则好笑的看着她,她没好气地说:“有什么好笑的,哼……你再笑我不画了!”   丁掌柜讨好的声音在客栈大厅响起,颜路诊完脉之后示意男子坐下,他先是抱歉道:“阿橒调皮,公子莫要与她一般见识。”男子只是微微侧头,表示这没什么,颜路将女子的披风盖好之后才说,“这病……似乎是从胎里带来的。加上后天并未好生调养,致使如今昏迷不醒……”说完拿起笔在竹简上写了起来,“我且开一个药性温和的方子,你给她试试?”   男子接过颜路手中的竹简,眼里写满了感激。他一高兴就忘记了这里是中原,站起身的时候行了一个标准的草原礼节,柜台的商橒也抬起了头,颜路倒是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他叠手行礼,目送男子离去。   商橒乐颠乐颠地跑到颜路身边,圈着他的手臂问:“说实话,那位姑娘好不好看?”   颜路从袖间拿出药瓶,为她涂抹伤口的手在听见她的问题之后稍稍加重,眼也没抬,他说:“没注意。”   商橒本能的以为刚才的微痛是药的作用,所以她继续问:“比我还漂亮?”   颜路眼里有了笑意,屈起手指,照着她脑袋敲了下去。      ☆、十六、赠玉   暮色下,桑海城中一片金黄铺地。商橒的画也在百折不挠中完成,之所以用这个形容词,是因为不管她画什么,丁掌柜总觉不妥,后来她直接画了蝶恋花,丁掌柜说这个适合雅间不适合大堂,商橒很是崩溃,灵光一闪便想到了以前去陕西时看见的一马平川的秦川,于是便画了上去,丁掌柜这才觉得满意。   叹出好大一口气,商橒揉揉发疼的手,休息了一会儿才和颜路返回小圣贤庄。   上山的路上,商橒经过一番内心的天人交战之后还是决定拉住颜路,她说:“先生,我送你一样东西,你不要拒绝好不好?”   颜路问:“是什么?”   商橒拉着他的衣袖说:“你答应嘛,不会是一些奇怪的东西的。”   颜路笑了笑,答应了。   由于身高问题,她实在是够不着颜路的眼,所以她说:“那先把眼睛闭上。”颜路也不问缘由地又将眼睛闭上,在这青山绿水之间,白衣的男子,青衫的少女,她将自己挂在脖子上的那块白玉取下,轻轻地放在心上人的手上,然后等着他睁开眼——不知他是惊讶多一些,还是……喜悦多一些?   通白的玉,不事雕琢,正如眼前的少女一样不着脂粉。她笑吟吟地看着他手上的那块玉,并说《礼记曲礼》有云:君无故,玉不去身。   她希望颜路能一直一直地带着这块玉,就算以后她不在了,他喜欢上了其他的人都能带着。这是她对他的祝福,也是内心对他最大的牵绊。无论是否能回去,她都希望他能记着她,不要把她忘记。商橒曾问过自己,这样是不是太自私了,可是,她却不能说服自己不去做这件事。   颜路端详着手中的玉,问道:“阿橒可知女子曾赠玉与男子……意味着什么?”   商橒点头:“知道呀!”继而解释道,“可我……不是那个意思。” 在颜路面前,她总是有自惭形秽的感觉,时光赋予了她超出这个时代的知识,是以她总能让身边的人眼前一亮,就连张良也表示对她的那些诗很感兴趣。她举止怪异,却总能得到颜路的谅解,甚至不在乎她逾礼的言辞。   那晚在城郊的别院,她说她喜欢他。如今连着这一块玉,如果他也愿意,她想告诉他此生不换共斜阳的誓约。顿了很久很久,憋出来的却是欧阳修的那首《浪淘沙》: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   “今年花胜去年红。”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颜路有一瞬间的怔愣,明明站在他眼前的还是一个小姑娘,在这样花一般的年纪里不该有如此深的愁怨。他紧了紧手中的那块白玉,低头看商橒时,她却将手抬在眼睫下哭了起来,这次她没有喝酒,少了酒醉的迷糊,她一边哭一边说:“无繇,我好喜欢你,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如果不是因为我赖着你救我,你一定连看都不会看我一眼……即使是这样,我还是那么的想缠着你……”   “阿橒。”颜路如之前一样抬起她的脸为她轻轻拂去脸上的泪水,商橒一眼就望进了他温柔的眼底,他微微弯了身子,低头在她的耳边问,“可还记得我说过你还有我?”   商橒略带茫然地点头。那些话她一直藏在心里,不敢多去想更深一层的含义,她怕想多了留给自己的是更深的绝望。颜路也没再说什么,这让商橒心里很急,这在她看来叫做话说了一半就卡了壳……   颜路牵起她的手,有些微凉,还有些颤抖。可见刚才的那一番表白是用了她多大的勇气,可是商橒隐隐觉得,她的表白有白表的倾向。   有时候应该说商橒的神经有点粗,有时候又得说她的感情比较细腻,她一直知道自己身处的时代却总是转变不了自己现代的观点。以颜路这样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人能主动牵她的手,对她的各种调戏也不加以回避,可见其心意。唉唉,不得不为商橒默哀三分钟。   回到小圣贤庄时天已完全黑了下去,商橒画了半天画觉得自己有些累,就随便吃了点去洗洗睡了。颜路在灯下看了一会儿书,淇澳居的上层此刻是半分动静也没有,他唇角勾起了一抹微笑,那个丫头看来真是累了,不然往日这个时候,楼上总是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有一次直到深夜商橒还没有睡,由于动静实在是太大,颜路起身去了上层,“叩、叩、叩”三声门响之后商橒衣衫不整地来应门,颜路很君子的将身子转了过去,商橒倒是不以为意,靠着门问:“先生,什么事?”   颜路无奈,不过也习惯了,遂说:“这么晚了,怎么不睡?”   商橒回道:“睡不着。”,然后她拉着颜路进屋,屋里是一堆散乱的竹简,商橒看着颜路,颜路却没有看她,她挽着颜路的手臂,换上那狗腿的声音说:“先生,我的那枚齐国的刀币不见了,咳……你那里有没有呀?”伸出一根手指在颜路面前晃了晃,“我只要一枚。”   颜路不解,商橒平日里对她搜集的那些东西总是爱护有加,怎地会无缘无故的就不见了?于是他把自己心中的这个疑问问了出来,谁料商橒红着脸说:“我想试试它是不是真的能充当暗器,就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甩了出去……”   “……”   “呵呵……”商橒干笑,摸了摸鼻子说,“然后我以为是自己放在屋子的什么地方了,刚刚就在找,先生来敲门之后我才想起来它被我扔了……”   颜路生平第一次有头疼的感觉,揉了揉额际,一把将商橒转过去往榻边送,把她按倒在榻上之后盖好被子,对她说:“好了,先睡罢。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室内光线昏暗,借着月光才能看得见彼此的脸,在颜路起身之前,她大胆地圈住了他的脖子,这让他的身形一凝,她眨着灿若繁星的眸子,含着笑意抬头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下去。亲完之后就迅速闪开,把自己埋在被子里,闷闷地到了一声晚安。   颜路唇边逸出了一声轻笑,为她关好窗子,又简略地收拾了一下地上的竹简,咿呀一声门响,四周一片寂静。这时商橒才将头从被子里探出,眼里写满了疑惑,于是她又想去猜单双了,单就是他喜欢,双就是不喜欢。单双到后面她自己睡着了,早晨起来的时候感觉是一脑子的浆糊。看了看天色,她知道肯定又是中午了。于是穿戴整齐地去屋外的案几上撑头等着颜路的归来。   当竹林中响起她熟悉的脚步声时,心总是会不自觉地加快,然后她就迎了出去,几乎是扑到他的怀里,搂着他的腰,她说:“我想到家乡的另一首词,先生想不想听?”   颜路抚着她的头发,示意她说下去。商橒在他怀里蹭了蹭,才说: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   商橒在最后一句生生顿住,颜路低头,满眼的笑意:“还有呢?”   商橒瞪大了眼睛,很是讶异,“先生怎么知道还有?”   颜路抚着她的肩,与她一起步入了淇澳居,缓缓道:“按音律……”他想了想说,“应当还差一句。”   商橒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对颜路的崇拜简直就是那什么黄河之水天上来……颜路看她模样,笑了笑,解释说:“你常常会唱一些,听多了自然就知道了。”拿起竹林边案几上的画,那是商橒花了五天时间画的桃花,她很喜欢桃花,也很喜欢听他弹《桃夭》,世人皆言桃花凡俗,唯独她说——“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绢帛上还余有墨香,商橒也收起了一脸的讶异,颜路极为欣赏她的这一幅画,正如她告诉他的意境——   一阵落花风,云山千万重。   几日后,颜路接到丁掌柜的竹简,说时上次那位怪人又来了有间客栈,希望能见一见颜路。正巧商橒这几日憋得无聊,不过眼下是清晨……敲门唤醒了商橒之后,她本来是准备说上一遍她那千篇一律万年不变的赖床托词的,结果颜路凉凉一句,“哦?既如此,那我自己下山好了。”   还窝在被子里的商橒眼睛一亮,顿时睡意全无,霎时屋内砰地一声,她以最快的速度穿戴整齐,再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最后笑眯眯地站在颜路身边,做一个请的手势说:“这位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潇洒迷人的公子,我们可以走了。”   颜路抬手戳了一下商橒的脑门,无奈一句:“你呀。”   商橒哈哈一笑,这还是她第一次逆袭成功,虽然算不上很高端,不过也终于让她着实调戏了一把,真希望以后还有这样的机会。就是不知道颜路愿不愿意给她,噗……   有间客栈依旧是人来人往,因为是早晨,故而人还不是很多,商橒与颜路一步入客栈就看见了那日的男子,这一次他倒是比上次看起来整洁得多了,想到上次在礼节上出了纰漏,这次他也就没再隐瞒的意思,右手放于左肩,倾身一躬,颜路和商橒亦叠手回礼。丁掌柜乐呵呵上了一些菜,商橒看得是口水直流,那男子心细,将菜微微往商橒的方向推,颜路早已吃过,拿起筷子为她布了一会儿菜。   商橒吃得津津有味,颜路对着跪坐在自己对面的男子又是一礼,问道:“上次是路失礼,还未请教公子名姓?”   那人微微弯了身子以示回礼,用着蹩脚的华夏语答道:“在下上次多有得罪,先生与姑……呃,小公子能不介怀,实是在下有幸。”语毕拱手,“在下乌凌,先生叫我乌凌就好。”   颜路点了点头,商橒则是完全不在状态,丁掌柜的菜向来能让她吃到往我,以至于她怨声载道的说自己长胖了,好不容易横下心要减肥的时候,一到饭点就自己乐颠乐颠地跑去吃,根本不用颜路提醒……完全忘记了还有减肥那一茬儿。   乌凌看着商橒的吃相微微一笑,毫不隐晦地说:“小公子倒是有草原人的豪迈。”   扒完最后一口稀饭,商橒才抬头,一脸的茫然:“什么?草原人?”   颜路细心地为商橒解释了一遍,商橒哦了一声之后,表现出了对对面那位男子的极大兴趣。她兴致勃勃地凑过去,旧话重提道:“上次你说只要我家先生治好那位姑娘,要你怎么道歉都可以?”   乌凌拱手:“是的。”   商橒看着他腰间的刀——他又换了一把新的,比上次的那把还要好看。她指了指他腰间的刀,“嗯……虽然有些失礼,但是我真的好喜欢,那把刀能不能送给我啊?”想了想,人家上次也道歉了,而且她又没伤着,脸上的蹭破的那点皮早就好了,平白无故的让别人送实在是说不过去,于是商橒又问,“你喜不喜欢画?”指着大厅里挂着的那副,“就是那样的,如果你喜欢我画了送给你,如果你不喜欢……呃……”商橒没辙了,她又没有钱,如果他不喜欢,此事也只能作罢了。   乌凌将自己的腰刀解下,放在案几上抱歉一笑:“小公子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只是换刀兄弟的情分不可割舍,小公子若喜欢,等我回了草原,定专门定制一把送来,小公子意下如何?”   商橒默默叹了一口气,颜路好笑地看着她有些失落的表情,她是一个特别的姑娘,别的姑娘都喜欢衣衫发钗,可她偏偏喜好一些小玩意儿,去墨家的时候还特意向班大师要了一个小机关盒来装她搜集的那些东西,杂七杂八的,没有一样是普通女孩子感兴趣的。   商橒摸了摸那把刀,怯怯地缩回手,目光还恋恋不舍地不愿移开,她说:“我叫商橒,你可以喊我阿橒。至于刀嘛……还是不要麻烦了,就当我跟它无缘好了,不过还是要谢谢你。”   乌凌看了一眼颜路,并没有按照商橒的要求喊她阿橒,而是头略微一地,喊了一句“橒姑娘”。见商橒并未有反对之色,他带了一点好奇地问:“都说中原的姑娘柔弱似水,在下一路南下所见也的确如此,今日得见橒姑娘,倒是令在下耳目一新,有雪融冰释之感。”   他华夏语虽说得不甚流利,可成语却是一套一套的,商橒来了兴趣,也学着他的口吻说:“都说草原的男子个个孔武有力,马踏天涯,于文章之事却不甚重视,今日得见公子,也让我耳目一新,有雪融冰释之感。”   乌凌爽朗一笑,连说惭愧。因为自己喜好中原文化,就偷偷学了一点,没想到就这一点还救了妻子一命。再者能结识颜路与商橒,也让他觉得此次南下不虚此行。   听商橒语气,似乎对匈奴之事也是略知一二的,越接近她越有趣,越了解她越觉得这个姑娘除了迷糊还有一点点可爱。颜路问了一下乌凌妻子的情况,乌凌说已然转醒,一会儿等太阳小一点的时候他会把他的妻子接来,让颜路再次把脉。   乌凌用极为感激的语气对颜路说:“先生医称国手,简直就是扁鹊、医缓在世——不不,或许这两位名医也不及先生一二!”   商橒噗一口水差点儿喷出来,没想到这两千年前称赞人的话和后来的是如此相似,只不过现在华佗还没出生,不然这位仁兄一定会把“医缓”改成“华佗”的。   颜路摇摇头,并不赞同乌凌看法,他自己不过是继承了前人绝学而已,并不值得称道。商橒在心里嘀咕,这不就是秦朝版的“站在巨人肩膀上看问题”嘛,唉唉,颜路医术如果都不值得称道的话,那么这天下除了墨家的镜湖医仙,还有谁的医术能够称道?   乌凌说得尽兴,请丁掌柜上了两坛酒,邀颜路与商橒一同喝。商橒完全忘了曾经答应过颜路一定不再喝酒,否则就去把藏书楼过一遍这件事。她极其豪迈地说:“既然乌凌兄是草原人,那么我们今天就喝得豪爽一点,怎么样?”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眼里闪着的是慧黠的光。乌凌很好奇她一个中原姑娘会怎么豪爽,而且在他的眼里,中原人酒量都不行,几杯就喝趴了一点意思也没有。   商橒嘿嘿一笑,竟教起了乌凌猜拳,乌凌觉得这是一个新鲜玩意儿,就欣然接受,这时丁掌柜已然将两坛酒抬了上来,商橒吆喝一身:“来来来,准备好啊——五魁首啊六六顺!快快,你输了,喝酒喝酒!”   颜路在一旁表示很无奈,他还从未见过哪家姑娘会像商橒这样放得开。由于手生,乌凌喝了很多酒,偶尔赢一把的他极为得瑟地让商橒喝,殊不知那是商橒看他输得可怜让他的。喝到下午,阳光渐小,乌凌去把他的妻子接来,上次在披风里觑见的容颜商橒就觉得漂亮,这次她的脸上有了血色,就更漂亮了。   颜路在给乌凌的妻子诊脉的时候,乌凌又找了商橒去猜拳,结果还是被商橒杀得大败而归。分别时乌凌直说拜服,颜路和商橒这两个朋友,他是交定了。并且他很执着一定会为商橒打造一把腰刀,商橒见盛情难却,也就没再推辞。   看着乌凌将披风细心地披在妻子的身上,商橒盯着颜路看了好一会儿,“那么漂亮的姑娘先生上次竟然说没注意……嘿嘿嘿,那这次总该注意了罢?”拉着颜路衣袖,她誓有“你不说我死不罢休”的气势,“说嘛说嘛,是我漂亮还是她漂亮?嘿嘿嘿……”   颜路淡淡看了一眼她,凉凉地说:“三个月内,把藏书阁下层的书都过一遍。”   商橒瞬间石化,“嘿嘿嘿”的她只能“呜呜呜”了。      ☆、十七、姬姓颜氏   自被颜路罚抄书之后,商橒就很少再出小圣贤庄,而颜路也不知为什么开始忙碌了起来,她与他几乎一整天都见不着面,有时他很晚才会回来,商橒就坐在烛灯下等他,好几次都睡着了,但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躺在了自己的榻上,下楼去看时,早已不见了颜路的身影。这让她极为失落,难道他不知道她等他就是想跟他说上一句话么?   颜路规定她三个月将儒家典籍全抄写一遍,但以她写字的速度,就算是不眠不休,三个月是断然抄不完的,况且她还有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习惯就更抄不完了。三个月早已过去,商橒已经连着有一个星期没有见着颜路了,这让她很想找一个人来问问,可是他的辈分那么高,有谁嫌命长了敢去管师公的事?   竹林的另一端连着的是张良的倚竹阁——伏念是绝对不敢去问的,所以,她也只能去问问张良了,希望他能告诉她一点,哪怕是蛛丝马迹也好。   叩响倚竹阁的雕花木门时,商橒的心在砰砰直跳,她也不明白个中缘由,脑海中就是有那么一瞬间的后悔。本来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张良已拉开了门,一袭青衫带着淡淡的梅香,他嘴角含笑地朝她叠手:“原来是阿橒。”   商橒亦回了一个礼,样子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她从来没有机会能够认认真真地跟张良说上一句话,经常张良在的时候颜路一定会在,然后他们或弹琴,或谈谈这天下大势,张良言辞里有时总带着锋芒毕露的年少气盛,颜路则是用了一种洞若观火的目光在分析着尘世万千。   不过有一个结论他们两人是一致的——不给民众一条生路,周厉王时期的国人暴动终将还会上演。秦不行分封,施郡县,也就是说倘若那一天真的到来,或许连勤王的军队也没有。商橒这时插了一句,她说秦军素有虎狼之师的称号,且秦始皇称帝后便隳名城,杀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即便没有勤王的军队,其中央禁军还是能抵挡一时,以等各地驻扎援军。   张良与颜路皆用了略带讶异的神色看她,因为她曾说她不懂政治,更不懂什么天下……其实她是真不懂,这些不过是从书上看来的罢了,充其量她也就只能纸上谈兵,真要大刀阔斧的干,她还真不是那块料。   自那次谈话后,张良一直想找一个机会能与商橒深谈一番,没想到她到主动找起自己来。为她到了一杯水,他笑得高深莫测,“阿橒怎会想到来找我?”   商橒喝了一口水,再喝一口,直至将杯子里的水全喝完。张良又为她续上,她没再喝了,反正早也是问,晚也是问,还不如现在就问,哪怕被对面的青衫男子嫌弃她幼稚。   “张先生……你知不知道颜先生这些时日都去了哪里?”   张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还真是在他的意料之中。这丫头正如颜路所说,沉不住气,心里更藏不了事,虽然她至今也不愿说出自己到底是从何而来,隐隐之中他们也觉得她生活的地方一定比这里要好,她的思想新颖,那些看似离经叛道的话细细想来也不无道理,是以就连恪守儒家礼教的伏念也表示了他的宽许。   商橒总是将自己放在一个很低的水准,虚心地向每一个人学习,颇有“三人行,必有我师”的风范。诸子百家,没有她不感兴趣的。只是她这个人有些贪玩儿,学着学着思绪就不知道飘哪里去了,有时还会莫名地对着竹简发上一会儿呆。   张良难得心情好地没有调侃她,解释道:“你也知道海边正在建蜃楼,眼看天气一天天转冷,县丞担心会因为天气的缘故而耽搁蜃楼的竣工日期。按照秦律,失期当斩。所以即便他心有不忍,也不得不催促役夫们加快建造的速度。”喝了些水,他继续道,“师兄是被县丞请去研究在严寒之中护住心脉的药方了。”   商橒此时的心才稍稍放下去了一点,面色也渐渐变得从容。调整了一下坐的姿势,学着张良高深莫测的笑,她说:“张良先生,你也是我心里极为崇敬的人啊!”   张良也不惊讶,只是转着陶杯淡淡地一个字:“哦?”   商橒重重点头:“先生如此年轻便已学富五车,如此才华可是旁人羡煞不来的。”   张良一笑:“恐怕不止这些罢?”   商橒这次不答话了,是与不是张良心中自然有数,反正大家都心照不宣,有时候让一件事情保持原本神秘的面纱才是对它本身最大的保护。这一点商橒懂,张良与颜路更是了解其中含义,是以谁也没有再问她一句关于她的来处。   张良忽而问:“阿橒,还敢喝酒么?”   商橒挑眉而笑:“为什么不敢?”   张良朝窗外望了望藏书阁的方向,失笑道:“你还没抄够?”   商橒耸耸肩,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大不了把上层也抄一遍呗,反正下层我没抄完,唉,当练字好了,还可以顺便再学点文化,如此两全其美之事我怎么会够?”   这一番歪论引得张良笑出了声音,他说商橒是一个有意思的姑娘,商橒也说他是一个有意思的先生。两个有意思的人如果不去有间客栈喝点酒,那就太没有意思了。人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用在他们身上,真是再贴切不过。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有间客栈是商橒光顾得最多的地方,这是她除了小圣贤庄之外最喜欢的一个地方。丁掌柜为人随和,他身上没有生意人的势利,更多的是江湖人的豪情。他不常做菜,但一做起菜来就绝不含糊,例如小圣贤庄的三餐就是如此。   张良本来是想在大厅喝的,可是商橒怕碰上颜路,所以提议还是去雅间,张良笑她原来不是真不怕,商橒却说这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雅间已添置了一盆炭火,这让欲雪的天气有初春的温暖。北方的冬季总是快于南方的,商橒一只手臂搭在窗台上,侧身靠着窗棂,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透过这群人,她能看见家乡街道的繁华。   张良温了一壶酒,也站在窗前负手而立,他只看了商橒一眼,她在颜路面前总是犯迷糊甚至有时会没话找话说,直到颜路开口为止。哪怕是一个字,她也如获至宝的欣喜若狂。然而此刻颜路不在,她却变得有些惜墨如金了。张良轻笑,这丫头喜欢人的方式还真是特别。   许是手臂靠的得有些麻了,商橒换了另一边,不过另一边没有窗子,所以她直接是靠进了木结构屋子的壁板上,百无聊赖地叹出好大一口气,说:“好无聊……”   张良无奈道:“我一个大活人站在这里,你竟然还说无聊?”   商橒摸了摸酒瓶,觉得差不多可以喝了,就为他和自己满满斟上了一杯——根据商橒的建议,丁掌柜搜集了一些青梅,这是商橒第一次喝青梅煮的酒,淡淡的味道和桃花酿出的酒是极为不同的风格。青梅煮酒,不仅仅是让她想到此后几百年曹操的那一场旷古烁今的英雄论,更让她觉得这酒的颜色正如淡青色的天空,带了一丝神秘,挽住了无数的迷离。   起风时张良将窗子关上,跪坐在了商橒的对面,她问眼前的青衫男子:“三师公,你跟颜先生这么多年的师兄弟,他……最喜欢什么?”   张良尝了尝酒,淡淡的味道还不错,他抬眼一笑,狡黠的意味尽出,“你对师兄如此关心……怎会不知?”   商橒托腮蹙眉,她曾绞尽脑汁地想过这个问题,可是颜路总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她就算是把眼睛改装成监控器,也不一定能发现。所以她觉得张良应该会知道,毕竟他们有近十五年的情谊。   “先生喜欢琴罢?”商橒说,“我不懂琴,但从音色上来分辨便知他的琴不是俗物,以我现在的能力实在是送不出那样名贵的东西……”凑到张良身边,商橒拉着他的袖子,“过几日不就是先生生辰了么,你一定也备了礼物是不是?唉唉,求指教……”   张良也凑近了商橒,脸上很是得意,他说这大半年他四处游学,除了增长见闻之外,还特意打听了一下冰蚕丝,据说用冰蚕丝做成的琴弦,能复上古琴音,能观天地雅意。虽然不用借助外物颜路依然达到了那样就境界,可是这样的稀世珍物终究还是让张良找到了,并且他还找了一位绝佳的制琴人——旷修。   商橒听得连连点头,简直到了赞不绝口的地步。不过最后她还是苦了一张脸,淡淡的酒香她也觉得有些发苦了,对着张良,她眨巴着眼睛说:“亲……你没讲重点……”   “……”   商橒哈哈一笑,能把谋圣逼到一句话也说不出她也算是赚到了。这次她没喝多少酒,把大部分时间全用在问颜路的喜好上了。张良告诉她,只要心意到了,送什么倒是无所谓。商橒撇嘴:“那总不能掰一枝梅花罢?”顺便再说一句“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想想都觉得冷。   楼下忽然起了异样的骚动,似乎是什么了不得的人来了,总之窸窸窣窣的大厅忽然就人声鼎沸。可见此人受欢迎的程度。接着就是丁掌柜刻意拔高的音量,传到雅间,商橒一阵哆嗦。她推开窗子看了看高度,觉得这样跳下去不死也残,还是算了。   张良闲闲地跪坐在案几旁,闲闲地看着商橒焦头烂额的样子,再闲闲地开口:“你不是不怕的?怎么这会儿这么急?”   商橒啪地一声单手撑在案几上,一只手捏着张良的肩,本来想吼的,发现自己身份不够而且听脚步声貌似颜路快要上来了。张良一副“不关我事”的模样让商橒很想一把捏死他,且不说能不能捏死,现在她最关心的问题是如果颜路上来看见她也在,而且这满屋子的酒气……   指望张良是肯定没戏的,所以她决定自救。在门推开的刹那,商橒已经躲在了门背后,还好这门没有镂空的装饰,不然她真得哭死,可是即便如此还是要为她深表遗憾,因为她错误地估计了自己的逃跑能力。   其实还在门外的时候颜路就知道这雅间有两个人,他以为是张良新结交的朋友萧何,等推门的时候忽然传来的凌乱脚步让颜路摇了摇头,想起商橒对她自己的评价是“死性不改”,颜路觉得,她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张良本来想提醒商橒她站在门背后企图以这样的方式逃跑是不可能成功的,可是这时颜路已经进来了,他笑笑,起身对着自家师兄叠手行礼。颜路点点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门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他还往旁边站了站,这个空隙刚好可以容纳一个人进出。   商橒见机不可失,眼一闭心一横,眼看就要到楼梯口了,腰上却被一只手拦住。楼下的丁掌柜也是一脸“你自求多福”的表情,商橒苦着脸回头,正看见颜路在对着她笑,温润的神色,让人一看就再也无法挪开眼。   被颜路提回雅间,商橒一直没再说话,张良一脸好笑地看着她,她这么想跑,其实跳窗是最好的选择,可惜商橒很惜命,注定了要被颜路抓个正着。   对于颜路的突然到访,张良表现得并不意外,而且刚才也没有听见颜路说话,似乎是直接往雅间走的,商橒越想越觉得蹊跷,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被这只狐狸耍了。张良瞟了一眼商橒,嘴角勾勒出的是标准的狐狸笑。与颜路说了几句话之后他就走了,商橒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表示很忧伤,现在她的确如愿以偿地能和颜路说说话了,可这样的场景不是她希望的呀……   “阿橒。”   一阵沉默后颜路率先开了口。   商橒看着他,以为他会说出“把藏书阁过一遍”之类的话,出乎她意料的是,颜路竟然问:“你还是不习惯这里么?”   “嗯?”商橒没懂颜路想要表达的中心思想,她说:“什么?”   喝了一口青梅煮的酒,室内弥漫着醉人的酒香,颜路将商橒送他的玉从怀中拿出,他说:“你说希望我一直带着它,它就好比你,它在你就在……阿橒,其实在你的心里,是想离开的罢?你想去哪里?”   “我……”商橒一时无话,生生地顿在了这一个字上,她想回家,可也想留在这里。两边都已成为她心中不可割舍的牵绊,可是这些她只能藏在心里面,不敢告诉颜路。换了一种心情,亦是换了一种语气,她说:“先生,我害怕自己有一天会像来时一样……”   “消失么?”颜路问。   她点点头,抚上那块白玉,略带伤感地说:“我知道女子赠玉与男子是表定情之意。如果我的身上没有那么多的莫名其妙,我一定会……”她的脸上又换上了更多的忧伤与无可奈何,“可是……那又如何呢?你是公族,而我却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颜路从没想过她的脑子里会装着这些东西,商橒举止总是大胆于常人,他以为她并不在乎世俗礼教,是以行事才能不拘一格。   商橒将头埋得很低,她怕自己在看见他的眼睛时又会很没用的哭出来,酒已经冷却,屋中的炭火却烧的很旺,颜路的声音却比这炭火还要暖上三分,语声缓缓的,他说:“阿橒,你知道周是如何亡的么?”   商橒不答,反吸了一口气,豁然抬头:“你……是周王室后裔?姬姓?”   商橒觉得自己下巴都快要掉下去了,姬姓颜氏,周公一支,周公又是西周时期赫赫有名的政治家与军事家,所谓文王奠基、武王定鼎、周公主政……商橒觉得头有点晕,她拉住颜路衣袖说:“打击太大……你等我缓缓……”   本来商橒猜想的是或许颜路是七国之一的公族,没想到居然是七国的宗主国……虽然被秦灭的时间有点久,可是在这个人心思乱的时代,前周王朝还是很有号召力的。比如就有人说周朝之所以能延续八百载而为秦所代就是因为周代不尚刑名,所以国祚久远。秦始皇为了证明自己是代天授命,承继周之大统,采用阴阳家五德终始说,定秦为水德王朝,尚黑,尚刑。   颜路觉得商橒有点把这个问题看得太过严重,敲了一下她的头说:“想这么多做什么?我这样说不过是想告诉你,如今已是秦的天下,我也不再是所谓的公族。”   商橒表示不能赞同,“话不能这么说,你看秦始皇还是没有把你们和普通人划为一等的,虽然特权没以前多了,好歹不用去当苦力呀!这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   颜路又将酒重新温上,没一会儿酒香又溢满了整个房间,这次商橒没再喝了,只有颜路一人独饮,颜路笑她是一个小孩子,个性还偏又执拗。商橒很想扭转这一观点,无奈她的确说不出更有说服力的话。      ☆、十八、阿橒可愿   孟冬之月,祭祀先祖。这是商橒继端午祭祀之后所见的第二个极为隆重祭祀,也就是在这一天,乌凌为她打造那柄腰刀也送来了小圣贤庄,商橒将早已画好的画托转运之人带去给乌凌,希望他能喜欢——那是她花了许多心思画的御马图,一笔一划皆勾勒出她对草原的向往。   乌凌送的是一柄极为精巧的刀,刀上还镶嵌了一些兽骨,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商橒兴冲冲地拿给颜路看,颜路端详了一会儿,说这柄刀是用草原独有的方法锻铸,能削铁如泥。商橒听后更是兴奋,她说:“书上说草原人的智慧皆来源于草原狼,这刀弯弯的倒还真像狼的獠牙……先生,难道你不觉得其实他们的作战方法也跟狼群很像么?”   颜路为商橒披上一顶白色的披风,他自己则披上了黑色的,商橒被披风上的绒毛弄的痒痒,就用手去压了压,想不到她来这里第一次收到的礼物竟是乌凌所赠,如果可以,她倒是很希望是眼前的男子。不过……这应该是一种奢望罢?   颜路并没有回答商橒的问题,倒是张良推门而入问了一句:“阿橒难不成对兵法也有研究?”   商橒对着张良眨眨眼睛,嘻嘻笑着说:“你猜呀,猜对了我就告诉你。”   不得不说商橒的胆子还是很肥的,也不想想站在她面前的可是未来的谋圣,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他又怎会窥不破匈奴的战术?眼看祭祀的时辰就快到了,张良只笑笑说:“幸而是被我听见了,若是被韩信听见,恐怕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你。”   商橒瞪大了眼睛,“韩信?”   颜路从没见她如此诧异,遂问道:“你认识?”   商橒摇头,说了句不认识。一想到之后开始祭祀的繁琐礼仪她就头大,本来身为女子她是可以不用去的,终归是她自己多事,想要看看眼界,颜路耐不住她磨人,便答应了。教了她一个星期的礼仪,如今总算是勉勉强强入得了眼。不过令颜路颇为讶异的是,掌门伏念并未对此有过多的反对,似乎对商橒,他总是能将底线放得宽一些。   祭祀开始时儒家的三位当家自然是主祭,商橒因为礼仪不熟便自己去了队伍的末端,她不过是想看看这盛大的场面,其实并不是很感兴趣。行礼时,心里除了敬畏她再找不出另一个词,这样的祭祀,的确是可以给人心灵上的告慰的。   如果秦始皇也能够儒法并举,那该有多好?这是一个多么强盛的帝国啊……短短十五年,在历史的长河里如流星划破夜空般璀璨,但与那转瞬的灿烂不同,它的光芒则是笼罩了整整两千年,万代皆续秦法。   号角的起落声在耳边回荡,商橒忽然想到了在秦国崛起路上的那位至关重要的人物——商鞅。商鞅虽死,秦法不灭。极心无二志,尽公不顾私。倘若当年的魏惠王听公叔痤一言,托国政于卫鞅,那么卫鞅不入秦,是否今日之局又会是另一番模样……?   这场祭祀为商橒所带来的,又岂止只是盛大能形容?那是一种对先贤的怀念,对往日的追思。祭祀结束时空中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她伸手轻轻接住一片,冰凉的感觉立刻浸入了心里,看着雪在掌中化为水,再由冰冷变为温暖,接着是另一只手覆上,她抬眼,眼中笼上薄雾般的泪。   “阿橒。”   她听着,他说:“阿橒,你又想家了么?”   商橒的脸上交错出一闪而逝的笑,笑得是那样的绝望,她的语声极轻地问:“无繇……你说我是不是一个贪心的人?我想回家,又想待在你的身边。”灰扑扑的天空沉闷闷的,四周是祭祀过后的繁华,唯有她觉得是那么的孤寂,茫茫天地,似乎再也无以为家。倘若身边没有他,那么她又将会如何?是沦为奴隶,还是……早已死去?   她说:“可是世上哪里有如此两全其美的事情?”   颜路低垂着眼睑,为她将披风的帽子拉紧,“所以……你才要送我玉么?”   商橒沉吟了一会儿,换上了另一种表情,那是一个女子面对自己心上人的表情。她语声轻轻的,就像在梦里一样,生怕稍微大声一点儿就会打破这样的美好。脸上渐渐染上暮云四合的嫣红,牵着那双温暖的手,她说:“可是我却想重新送你一块玉,你……会不会不要?”   颜路低低一笑:“为何?”   商橒顿了一下,酝酿了一会儿勇气,反正对着颜路表白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大不了这次说完她就借口闭关抄书,想好之后她正色说:“因为这次是真的定情!”   颜路脸上笑意不减,商橒已随着他走在了一处不知名的地方,这里开满了梅花,欺霜傲雪,还有淡淡的梅香,盈盈满袖。   为她拂去肩上白雪,这个姑娘一直用着她独特的方式在喜欢着他,时喜时忧,时笑时哭,还记得那日她拿着二胡对他说:“先生,我拉一首曲子给你听罢?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曲子,可能比不上那些名曲,但是……我很喜欢。”   自第一个音从弦上飞出时,颜路就知道那是她自己创作的,因为她曾说倘若她有一个喜欢的人,一定会将自己倾诉与他听,都说未将心事付瑶琴,她说她不会瑶琴,只付胡音。一首残曲,道尽她不长的年华。   指尖有微凉的触感,商橒抬手,掌中是一枚古朴的玉璧,背面是大篆刻的“颜”字,她看看玉璧,再看看颜路,觉得这一定又是打开的方式不对,于是她做了一个让颜路哭笑不得的举动,她把玉璧又放回颜路手中,及其认真的说:“你再送一次……”   “……”   三年后的一场春雪里,商橒已不再是那时的小姑娘,似乎待在小圣贤庄越久,她的性子也慢慢变得越来越沉静。有时甚至连颜路也觉得她似乎是沉静过头了,而她自己的解释是“近墨者黑”。   张良第一次听这话的时候被哽了许久都没说出话来,颜路则是淡然一笑,这样才是他的商橒,能在不经意之中瞬间将人秒杀。   蜃楼经三年建造,也在前日竣工。当初去建蜃楼时是八百人,如今回来的,却不足四百。伏念看着这些回来的弟子,眼中流露出痛惜的神色,背在背后的双手紧紧捏成了拳头,面上却依旧不露声色。商橒在一旁看着都觉得心疼,她对身旁的颜路说:“或许掌门才是心里压力最大的那一个。”   颜路知道她想要表达的意思,张良总是认为伏念一味恪守儒家礼教是愚忠,与《孟子》所载的儒家思想是背道而驰的,是以只要是他和伏念在一起,没说几句话就会引发一场儒学的辩论。从私心里说,商橒其实喜闻乐见,听他们辩论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就是不能听得太入神,否则会无故躺枪。   三年前颜路送她的那块玉商橒一直带在身上,从没有拿下来过。她极为珍视的模样让颜路有些隐隐心疼,那日她握着他的手说:“无繇,我喜欢你,想一辈子和你在一起。咳……当然这个前提是你要愿意。如果哪天我莫名的消失了,不要难过,也许是我又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家。那么……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如果喜欢上了别的姑娘,还是不要告诉我了,否则……我会吃醋的。”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的的唇边渐渐展开了笑,如寒冬腊梅盛开般绚烂。周身围绕着的是凌寒独自开的梅,鼻端是淡淡的梅香,耳旁是她轻轻的吟唱。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是啊,此心安处是吾乡。商橒也正如她所唱的那首词一样,将这里当做了她的故乡,她不再是被动地去接受,而是主动地去学习。曾经她五谷不分,现在她已然识得大半,曾经她说儒家什么都好,就是礼节太多;现在她已不会再说出这样的话,她本就有一些底子,学起来也没有废多少力。   也只有商橒自己知道,当年是怎么高考的,现在就是在用那种精神在学。在大学里放养了半年的她本来已经渐渐懒散了,却不曾想会来到这样一个冷兵器时代。这里的一切都是她熟悉而又陌生的,曾经她觉得这样的感觉很微妙,其实只是她自己不愿去适应而已,总是不自觉地将自己与这个时代隔离,总是不经意地隔了一层纱去看世事万千。   张良曾说商橒可算是处变不惊了。似乎没有什么事能让她稍微焦急一下,商橒调笑着说:“不尽然,如果哪天颜先生不理我了,我会哭死的。”   张良笑着摇摇头,商橒就是商橒,不管再过多少个三年,她的性子永远是那么的出乎人的意料。说不定在下一句话的转角处就能把人噎死。   夜晚掌灯时,商橒还在藏书阁看《孟子》,颜路提着一盏灯,推开了藏书阁的门,初春的寒气一下子就逼了进来。炭盆里飞出几点火光,一阵阴暗明灭之后发出几声噼啪声,商橒捂着嘴咳了一下,抬头看了看眼前的白衣男子,她笑着说:“掌门真是太看得起我了,你看……他今天教了我好多,如果不赶快复习完,明天又得去面壁思过了。”   藏书阁内灯火通明,将颜路手里的微弱灯光掩盖了去。他转身将门关上挡去一夜春寒,不一会儿室内又渐渐温暖起来。抚着商橒的肩,他说:“阿橒,其实你不用这么努力。”   商橒头也没抬,看着竹简上繁复华丽的小篆,“不努力怎么行?我可不想当一个文盲啊……无繇,难道你喜欢不通诗书的女子?”   将毛笔从商橒手中拿开,她这才将目光定在他的身上,由于抬头说话有些费力,她示意颜路坐下。颜路看了看她抄写的竹简,良久之后他的眸光在烛火里有些深邃,商橒以为他会有话想要对自己说,可是等得她都快睡着了他也没说一个字。   于是她又想提笔开始写,颜路的手却在此时覆上了她的手。商橒有些微的错愕,刚想问“怎么了”时,却被颜路拉进怀里——那是她一刻也不想离开的怀抱。   “阿橒。”   商橒在他的怀中抬眼,她很喜欢听颜路喊她的名字,很温柔,让人觉得如果能将时间永远停止在这一刻,用什么去换都是值得的。他看着她的眼说:“阿橒,为我学这些,很辛苦罢?”   商橒扑哧一笑,眼光流转,她不知道自己在颜路心里到底是怎样的形象,反正……应该不是很好?用手圈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说:“无繇怎么会这么说呢?一点也不幸苦,我啊……觉得这样很好很好。”   “哦?”颜路低笑,“那为何不要我教你,偏要去师兄那里?”   商橒稍稍退开了一点,脸上有让人不易察觉的微红,“因为……呃,因为……如果是你教的话我哪里有心思学?”   “为何我教就没心思?”颜路眼里又升起了商橒熟悉的戏谑,被看穿心思总是有那么一点难为情的,纵使商橒自诩脸皮有城墙的厚度,也抵不过颜路的一两句话。   商橒又将脸埋进他的白衣里,闷闷地说:“你总是取笑我!”   “呵呵……不逗你了,跟你说一件正经事。”颜路抚着她的背,她在他怀中坐直了身子,充满好奇地问,“什么事?”   颜路虽然才说了不逗她,可是眸子里一点也没有不逗的意思,他没有正面回答商橒的问题,反而反问道:“阿橒,难道你都不想嫁给我么?”   “……”   商橒觉得自己老脸能跟人类的某位近亲的屁股相媲美,其实她一直想得很简单,就是能陪着他,能天天看见他就心满意足了。至于嫁给他……貌似她还真没这个包天的色胆。也许是观念太过根深蒂固,她总认为这个时代是不会允许有这样逾矩的行为,或许就连掌门伏念那一关都过不了。   商橒的脸由红转白让颜路觉得有些奇怪,他抬起她的脸问她怎么了,商橒说:“无繇,你连我家是做什么的,都有什么人都不知道,甚至……甚至你还没有见过我的父母,按照《周礼》,不是还有一套繁琐的程序么?难道这些你都可以不在乎……?”   相对于商橒的忐忑,颜路倒颇为平静,他既然能说要娶她,就一定不会太去在意礼教。他脸上依旧保持着那淡淡的笑意,他问怀中的女子:“阿橒,如果是你,你会在乎么?”   商橒没弄懂,“什么如果是我?”   颜路解释说:“可还记得上次就在这个藏书阁……你和掌门师兄辩论何为‘诗言志’?你说诗不仅言志,还应该缘情,所谓‘诗缘情而绮靡’。”   屋内烛火噼啪一声,炸出几点火星,商橒吓了一跳,颜路抚着她已长得很长的头发继续说:“先祖孔子曾说诗可以兴观群怨,然而你却说诗缘情……你知道,这是多么尖锐的对立?”   商橒其实很后悔上次那么说,毕竟时代不同,文学观点总会因时代的进步而进步,倘若伏念也生活在陆机所处的魏晋南北朝,或许他也会赞同甚至是提出这样的观点。如今秦才一统不久,战国文风犹存,虽也是一个民族融合的时代,又怎能与魏晋相比?   所以商橒最后还是去了伏念的居所向他道歉,然而伏念却望着院外的那株梅树对她说:“商橒,你说梅欺霜傲雪,不与百花争春,但换一个角度,它又何尝不是孤芳自赏?儒家秉承先贤遗志,又怎能只学寒梅气节,而忘了天下苍生。”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这本就是——儒家立世的宗旨。为这个乱世奔走呼号,即便周游列国,遍尝世间心酸又有何妨?严辞陈于堂上,王顾左右而言他,痛心疾首的,不仅仅是堂下的那个人。乱世争雄,王道不行,如今天下一统,却以吏为师。儒家该何去何从,伏念只给了商橒一句话——儒家可以不成一家,但儒学不能止于这个时代。   商橒又坐回自己的原位继续抄写起《孟子》,她不敢看颜路的眼睛,只看着毛笔在烛火的映村下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她的心又莫名地乱了起来,嗓音里是抑制不住的颤抖,她说:“先生,阿橒要想一想,好好地想一想……”      ☆、十九、战国七雄   商橒抄了一夜的书,却一个字也没有抄进心里。第二日顶着一双国宝眼出现在伏念面前,伏念见她这样本想说些什么,可最后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关切的字,只是没有为难眼前的女子,问了两个极为简单的问题就算过了。等商橒坐下的时候,伏念说今日让她先去休息一下,商橒很开心,谢过伏念之后乐颠乐颠地跑回淇澳居准备去睡觉。   经过九曲回廊时遇见了张良和一位穿灰衣的男子,他手上拿着一柄样式极为普通的剑,剑鞘为纯黑色,如果不注意,还真容易忽略它的存在感。商橒朝他们行礼,张良点点头,那位灰衣男子亦叠手回礼,张良问:“阿橒,师兄呢?”   商橒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有些心不在焉地想了一会儿说:“这个时辰……应该在藏书阁?我一早都没见着先生,也许他出去了。”   通常张良嘴里的“师兄”都是指颜路,只有在特指的时候他才会喊“大师兄”或“二师兄”,张良蹙了蹙眉,他找了大半个小圣贤庄都不见颜路身影,也许是真出去了。看商橒一脸的瞌睡样,反正她是要回淇澳居的,于是便说:“倘若师兄回来,让他去我哪里一下。别忘了。”   商橒挥挥手,嘿嘿一笑:“不会忘不会忘!”   等到了淇澳居,头一挨着枕头的时候,她就已经忘了。如果她多留一点心思,就应该拿根竹简留一行字的,这样颜路回来,即便她还睡着,话也算是带到了。只是这一天她都心不在焉的,总是想着昨晚藏书阁颜路与她说的每一个字。尤其是那一句“阿橒,难道你都不想嫁给我么”。   也不知是谁说的,知道得越多就越容易踌躇不前。商橒很想找回三年前的那种厚颜的状态,如果颜路的那一番话是问在三年前,她或许会真的会毫不犹豫地说“谁说我不想嫁你了”,可惜这话问得有点晚,她的心没有变,只是开始纠结身份上的差距。她不知道该怎么去缩小这个差距,有时可笑地想着如果是在她处的那个时代该有多好,那么一切问题就都不是问题。   淇澳居竹林另一端连着的倚竹阁里张良和那位灰衣男子聊得正欢,为他斟了一杯酒青梅酒,笑着说:“刚才你见着的,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商橒。”   男子点点头:“猜到了。”早在听见张良喊“阿橒”的时候就猜到了,只是和他心中想的有些差距而已,她一脸没睡醒的样子,似乎那双充满疲倦的眸子里还带了深深的失落?他摇摇头,表示不能理解,这样的女子在大街上一抓就是一把,怎么会说得出匈奴的战术与狼群打围时有几分相似?   不过这话又是张良说的,他不得不信。   张良看出他的疑惑,喝了一口酒才说:“韩兄熟读兵法,不知可读过一些儒家典籍?”   韩信将举到嘴边的杯子又放下,蹙眉道:“读过一点,不多。”   张良道:“岂不闻‘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韩信有些深邃的眼眸一亮,沉郁的表情似有豁然开朗之意,他朝窗外看了看天色,已是接近了未时。与张良说话总能让人忘了时间,这位儒家的三当家所学甚杂,他敬佩孔子的温文尔雅;仰慕孟子的纵横捭阖;钦羡庄子的逍遥游;崇尚韩非的《说难》、《孤愤》。   他说墨子是侠之大者,能说他人所不能说,能做他人所不能做;   他说孙武是兵家仁者,能见他人所不能见,能想他人所不能想。   韩信甚至隐隐觉得,跪坐在自己对面的青衫男子——这位前韩相国公子,一定可以在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大放异彩,以他的才智,或辅佐,或独自成就一番经天纬地的事业。与他相比,似乎自己所关注的实在太过狭小,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自可做伊尹、姜尚那样的奇人,而自己,亦能比廉颇、赵奢那样的骁将。   戌时三刻,商橒将醒未醒,脑海中忽然想起张良嘱托她的事情,徒地睁眼,身边一抹白衣。她拉着颜路的衣袖,带着才睡醒的声音说:“先生,我忘说了,子房先生请你去他哪里一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颜路按下她的肩,示意她不必惊慌,放下竹简后他才说:“我去过了。”   商橒一脸讶异,颜路笑道:“子房倒是知你,他之后又遣了子思来说了一次。”   商橒长吁一口气,总算没耽误张良的事,不过她很好奇张良与颜路到底说了些什么,还有张良身边的那个灰衣人,自张良喊了她一声“阿橒”之后,那人就一直盯着她看,看得她心里毛毛的,她揉了揉头发蹭到颜路身边问:“先生,子房先生请你去干嘛呢?”   烛灯下,颜路拿了一卷空的竹简提笔在写着些什么,听掌门说,他还在研制药方。修建蜃楼的弟子是回来了,只是身子已大不如前,如今又正值严寒,腐烂的皮肤极易裂开,嫩红的肉有时就这么往外翻着,商橒不看都觉得很疼很疼。她在一旁为颜路研磨,不去打扰他的思路,静静地等着他的回话,其实他不答也可以,反正不过是随口问问。   许久之后,颜路才将笔放下,他深深蹙着眉,有些一筹莫展,揉揉额际,方看向商橒,结果发现这身着儒衫的女子正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瞧,三年来这样的眼神一点也没有变。颜路亦如往昔般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商橒方才如梦初醒般轻叹一口气,将目光移开时脸上已是泛起了淡淡地嫣红。   “子房明日想请你去一趟后山,他说有个人想见见你。”   商橒疑惑道:“谁?那个灰衣人?”   颜路点头:“对,是他。”   商橒沉默,按说张良的朋友一定不会是等闲之辈,见她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做什么?而且看颜路神色,似乎并不想透露那个人的姓名,于是她拉着他的手笑着说:“那……你也去么?你去我就去。”   颜路以指尖点着她的头,眼里还带了点宠溺的意味:“你呀。”   商橒乐呵呵地笑着,通常他这么说就表示是答应了。颜路又从袖间拿出一方绢帛递给商橒,展开来看,竟是一幅画得极为精致的山川图。上面依然没有看见类似比例尺的东西,但极为一目了然,商橒不懂颜路为何要拿这个给她看,在她提出问题之前,颜路说:“这个是那位灰衣人让我转交与你的,他说你看后一定会明白一二。”   商橒抓抓头,拿起地图横看竖看,正看反看,还是没懂这张图背后的含义,她本就不是耐得住性子的人,将图扔了,躺回榻上说:“这是什么哑谜?简直比上元节的灯谜还难猜……”还偷偷在心里嘀咕了一句真不愧是张良的朋友后便下榻吃了一些饭,然后继续看颜路为药方一事发愁,商橒帮不了他,所以也只能静静地坐在一旁。   翌日到了张良约定的时候后,商橒与颜路准时出现在了后山,没想到张良与那灰衣人来得比他们还早,他们已然在梅树下把酒言欢,见他们到来,皆起身叠手相迎。   同颜路行了礼之后,商橒从怀中将那方地图拿出,递到灰衣人面前,不好意思地说:“抱歉,请恕商橒愚钝,一直没能猜透先生拿这个地图给我是何用意。”其实她压根就没有猜,有颜路的地方,通常她的眼睛里就只有他,大脑处于休眠状态,除了颜路,不会再去想其他的事情。   灰衣人有一瞬间的讶异,与颜路、张良对视一眼之后方看着商橒而笑,他笑得很神秘,商橒不懂,自然而然地将目光定在了颜路身上,希望他能给自己一点提示。   颜路并未开口,反倒是自己面前的灰衣人长身一揖,自报家门道:“是在下失礼,到让姑娘先通名姓。”接着又是一揖才道,“在下韩信。”   商橒闻言,惊讶得后退了一步,从上到下结结实实打量了灰衣人一遍,说话也开始打了结:“你、你……是韩信?就是那个韩信?”   韩信失笑:“难道姑娘还认识另一个韩信?”   商橒“呃”了一声,干笑着说自己失礼,韩信这才将地图挂在他早就准备好的木框上,张良与颜路刚好分坐两旁,见这阵势,难道是要来一次军事理论课?正在商橒疑惑时,韩信指着地图,用笔在上面圈出了七个字。   七个字,七个国家。   商橒这才隐隐看出端倪,她准备坐在颜路身旁时,却被韩信拦下,他说:“听子房说,姑娘曾说匈奴战术得益于狼群,韩信不才,不知可否得闻姑娘另一番高见?”   商橒指着自己鼻子极为诧异地说:“高见?”然后再看看张良,后者则是喝了一口酒笑嘻嘻地看着她,而且颜路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商橒觉得此刻她的冷汗都可以浸湿衣服再拧出点水了。   韩信的眼眸如这灰蒙蒙的天空一般,让人感觉有些压抑,他说他想听听商橒是如何看待已故去的六个国家,由于张良曾对他说过商橒时而的一些见解,这让他对眼前身着儒衫的女子极为有兴趣。   商橒见韩信不像是在与她开玩笑,遂拱拱手笑道:“韩公子,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忽然这么说,如果是听了张……三师公说了什么让你对我有什么误会,那么我只能表示抱歉了。天下纷争我并不懂,那些都是书上写的,我不过就是说说而已。”   韩信并不为商橒的话而动,坚持道:“那么就请姑娘将所学透露一二,韩某必定洗耳恭听。”   商橒踌躇了一会儿,面露为难之色,其实很多东西她都不记得了,要说得很系统是很有难度的。所以她只能长话短说,指了指临海的齐国,说道:“那便从齐国开始说起好了……呃,你们要是听不下去了我可以随时闭嘴。”   商橒开始在地图上指指点点起来,一口气连说了七个国家,囊括了政治、经济与文化。颜路用了极为欣赏的眼神在看着她,她分析的很多东西都是许多人未能看见的,例如她说秦之所以能一统天下,其一是秦自身的崛起,其二是六国的衰弱,其三,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是天下苦战,皆向往一统。   商橒说完时,韩信连连拍手称赞,他想不到一名女子的眼光竟能如此锐利,张良则是一脸深沉地递了一杯水给商橒,他问:“阿橒,那么在你看来,无论韩国是强是弱,皆不能成为一统天下的那个国家?”   商橒点头,毫不避讳地说:“是的。”对着张良一礼,“恕商橒冒犯,韩国正如韩非子所言,处四战之地,它的敌人太多,能立为七雄之一自然是不可小觑,可想要有大的动静……或许也会如当年的魏国一样,即便独霸,也还是要顾及其他六国的。”   韩信问:“何以秦国可以不用顾及?”   商橒想了一会儿答:“秦有函谷关,又地处西陲,封关便可修养,且巴蜀又为其东进的有力经济后盾,实是进可攻,退可守。”总觉得还缺点什么,她又补充道,“商鞅变法之后秦人勇于公战,怯于私斗,这样的耕战之风,六国……的确望尘莫及。”   敛去了平日的调笑,收起了一贯的不正经,此时的商橒倒是颇有纵横之风。张良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她身为女子有些可惜了,不过以商橒性格,她一定会说“其实女子也可以很彪悍”。张良笑了笑,这样的商橒还真是让他有些不习惯了。   韩信与商橒是第一次见面,自然不知道她平日里是什么样子,对于她今日的这一番言论,虽然有些地方他不能苟同,但也不得不承认她的见解还是称得上独特的,看问题总能入木三分。他起身对着眼前的女子拱手,表示自己对她的钦佩。   商橒是万万不敢接受的,在韩信拱手的时候她立刻说:“这些都是书上看来的,我不过就是班门弄斧罢了,其实这没什么,如果你们也看了我看的书,也能说出这些的——甚至还会更为深刻。”   张良微微一叹:“阿橒,如果可以,我到真想去你的家乡看看。”   商橒揶揄一笑,也不管韩信是才刚认识的人,她走近颜路身边,拉着他的手说:“如果可以,那也是带先生去。”   颜路抚着她被寒风吹乱的头发,细心地为她拉拢了衣襟,而她则是冲着他笑,眼里是浓浓的依恋。韩信不用想也知道那样的依恋是怎样的一种情愫,与张良对视一眼,两人就这样悄悄地离开了。   颜路在来时手里还拿了琴,因为商橒说很久没有听他抚琴了,好想再听一次。颜路无意间作的一首曲子被商橒听见,不过还是一首残曲她便喜欢得不得了,有时会哼上两句,有时亦会拿出二胡来拉上几段。   此时已是渐渐银辉满地,商橒早已将颜路的那首曲子铭记于心,他抚琴,她拉琴,谁说胡音不能和琴语?曲终未必人散,抱起他的琴,在他的耳边,用着他的曲调,倾言与君:   “江畔明月轻染尘烟,九霄飞鸿遥寄思念。”   “雪漫天,笔墨难尽情牵。茜草摇曳,刻划心绪缱绻。”   “锦瑟音,蓬山难锁君心。花飘零,竹林剑舞飞影。”   “夜阑流萤,谁题诗红叶问情。谁言天明,游历千山风景。”   商橒一直喜爱吟诵诗词,虽然美好,却都是别人的。如今和着颜路的曲子,唱着自己为他而写的词,心里是说不出的甜蜜与欢喜。或许她的词不怎么和音律;或许她的词不怎么华美。可是,那又如何呢?   如果这是班门弄斧,那么就弄一次好了,反正只有他听见,也只有他能听见。   “阿橒。”   温暖的手牵住了她微凉的手,她抱琴而立,侧头看着身旁长身玉立的男子,一袭白衣似要和雪融为一景。连着琴,他将她拥入怀里,在她的耳边低声说:“阿橒,这是我听过最好听的一首词。”   商橒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她一直以为他还是会和往日一般嘴角挂着温和的笑意,轻轻为她拂去肩头白雪,静静地听着自己为他而唱的词。   商橒红了脸,许久之后似是一声叹息,抱琴的手因他的手而变得温暖,可是心里却片刻也不得平静,将头习惯性地埋入他的白衫里,她说:“你喜欢就好……”      ☆、二十、阴阳家   气温一天天暖和起来的时候,颜路蹙着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小圣贤庄被派去修建蜃楼的弟子的伤也都好了大半,总算是熬过了感染期,这的确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蜃楼的起航期还未确定,不过据从咸阳来的商人说,或许皇帝陛下会亲临桑海。这虽然是传闻,不过已足以让一些人高兴,一些人蠢蠢欲动了。   庞大帝国安定的背后,实则激流暗涌。而如今高位上的始皇,已不再是曾经一统天下的秦王赵政。所谓高处不胜寒,他已渐渐不再察纳雅言,而身边的大臣就像集体得了失语症,不言是非,只说一些歌功颂德的话来彰显天威。   看着那些渐渐好转的伤口,商橒直到此时才感觉到现代医学的好处,如果这是在她的时代,也就不过几针而已,或许一个星期以后伤口就可以愈合,可这是在秦代,没有消炎药,人就会轻易死去。   亏得颜路医称国手,这样棘手的问题还是被他攻克,不觉间对他的敬佩又多了几分。   上午颜路去上课的时候,商橒继续留在淇澳居复习掌门伏念教给她的《孟子》,并将自己还有疑惑的地方用另一个竹简写下来,以便方便询问。窗棂忽然被叩响,商橒抬头,却是一个身着儒衫的新面孔,他送来的是丁掌柜邀她去了有间客栈的竹简。商橒有些奇怪他们刚还见了一面,为何刚才不直接说,现在又要用竹简传话?难道是忘了?   谢过那名弟子后,换了身衣服,商橒不疑有他。   只是在下山的路上,她总觉得气氛有些怪怪的,就好像背后总有人再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一样。秦代的绿化极好,森林覆盖率也是极其天然的,小圣贤庄坐落在山顶,四周环绕的是茂密地树林,虽然她来这里三年了都没有见着伤害指数在五以上的大型猛禽,可偶尔在深夜里还是会听见几声狼嚎。那声音孤独绵长,伴随着清冷的月光,总能嚎进人的心底,再生出许多惆怅。   越想越觉得背脊发冷,她加快了下山的速度。   在最后一级阶梯停住脚步,商橒的心在突突狂跳——只要走过那个转角就是桑海街头了。不管有什么野生动物,此刻也应该走远了。她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背后就传来一声妖异妧媚的声音,“走这么急,是怕我吃了你不成?”   神经紧绷的她豁然回头,只见一名身着红衫的女子挑了额前的长发,眼神如她的声音一般魅惑,姿色更是说不出的好看,只是在这好看之中,似乎多了几分狠辣。   下意识地警觉让商橒往后退了一步,那女子微微一笑:“怎么……果然是怕我吃了你?”   商橒蹙眉,深知对方不是好惹的,谨慎地,却还是问了一句废话:“你……是谁?”   女子扭着腰肢款款而来,她每一步就像踏在莲花上一般轻盈,商橒想往后退,却发现自己身体动不了,眼睁睁看着她那双血红的手抚上自己的肩,强劲的力道几乎可以在下一瞬将她的骨头捏碎,她想着,不会这么倒霉就这样莫名的躺枪了?   其实结果还真如她所想的一样……   以为自己肯定死定了的时候气氛忽然一变,一名紫衣少女轻点足尖,站在商橒对面的榕树顶上,红衫女子回头看她,她只微微摇了摇头,身形一凝,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当女子再转过头来看商橒时,商橒已是疼的脸上直冒冷汗,她抚脸而笑:“算你运气好,放过你好了。”   语毕,商橒肩上的中压骤然消失,而她就如那名紫衣少女一样销声匿迹,四周那种令人紧张的气氛也顿时消散。商橒抚着肩靠着树干缓缓蹲下来,大口喘着气,直到现在她还是一头雾水。   休息了许久之后才勉强站直了身子朝有间客栈走去,令她意外的是丁掌柜并未邀她,联想之前发生的种种,她觉得或许那个竹简就是那名女子写的。只是她为什么这样做?她与那名紫衣少女到底是什么人?   商橒向丁掌柜详细地描述了她遇见的那两位女子,丁掌柜听后拍额道:“天呐……阿橒,你怎么会惹到阴阳家的!被他们盯上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商橒揉着肩,疼得她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什么?阴阳家?”脑海中灵光一闪,阴阳家不就是编写历法的?   丁掌柜见她揉得痛苦,打算帮帮她,可他才一上手,她就疼得龇牙咧嘴,连身子都开始微微颤抖。丁掌柜不敢耽搁,派人去了小圣贤庄请颜路,这个时辰颜路应当已是下课了。   商橒本来想拦下的,觉得什么事都找颜路似乎不怎么好?而且看丁掌柜脸色,这件事情绝对非同小可,要是把他也卷进来……无奈等她缓过来开口的时候,去通知颜路的那人已经出发了。   丁掌柜不敢再动商橒,满脸焦急地等着颜路出现。不到半刻中,那一抹白衣已进入了商橒眼底。他的步子依旧是那么的沉稳,不过细心一点的话,还是可以察觉在这沉稳之中夹杂的焦急。   商橒即便能将肩上的疼痛掩饰得很好,但她苍白的脸还是出卖了她。颜路来到她身边时什么话也没有说,拿过她的右手便开始把脉,眉头还深深蹙了起来。他轻轻动了一下商橒的肩,商橒立刻就不淡定了。   “痛痛痛痛痛……!”她哇哇叫着将手虚搭在自己又肩上,看了看丁掌柜,又看了看颜路,“你们、你们谁也别动我,痛死了!那美女也忒狠了,哪有这样捏人的?她以为这是鸟骨头啊?还用那么大的力道,简直就是披着女人皮的男人嘛……”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耍嘴皮子也只有商橒做得出了,丁掌柜忍俊不禁,而颜路的眉头却蹙得更深,他没有理会商橒,伸手按在了她的肩上,引来了她更大的反应,她条件反射地想躲开,可颜路比她的条件反射还快,另一只手把她禁锢得死死的,半分也动不了。丁掌柜即便有再多疑惑,也知此刻不是问的时候,他摇摇头走出雅间,越发觉得事情蹊跷。   雅间内,商橒疼得直掉眼泪,颜路放开她去将开着的窗子关好,又请丁掌柜取了一些炭火,遣人去小圣贤庄拿他随时备着的药囊。商橒一得自由就缩到角落里,从小她就不是娇惯的人,摔倒了都是自己爬起来,实在很疼就用手揉揉,只是这一次,她也知道非同小可,就像骨头碎了一样钻心的疼,让她的脸苍白得像此时沉闷的苍穹,没有一丝色彩。   颜路关好了窗子,回身时就见商橒站在墙角,躲他的意图极为明显。他眼中掠过一丝痛惜的神色,伸出一只手,温柔道:“阿橒,过来。”   商橒摇头,就算要治疗,也等她缓缓罢?一般来说在病人眼里,大夫都是比较凶残的,尤其是受了外伤的病人,大夫就更凶残了,因为不凶残就治不好病,越是治不好就越凶残,如此往复循环,不曾更改……   颜路微微摇头,举步朝她走去,商橒想跑,可惜晚了一步。颜路将她小心地抱到榻上,没有再动她,反是给她倒了一杯热水,问道:“阿橒,你与子倩熟稔,可知她会笛子?”   商橒拉拢着头说:“知道啊……我拉的有些曲子,就是从笛曲中改编的。”   还记得有一次她在小圣贤庄到处都找不到颜路,明明有弟子说他在花园的,可等她到了那里,连个人影也没有。后来颜路回来时说他带萧子倩去了一趟有间客栈,还说他是一个有趣的人。商橒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她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极其的不舒服,以至于在颜路面前向来聒噪的她在那天变得极为安静。   商橒闷闷不乐,假装不在乎地问,“先生觉得子倩的笛子吹得好么?”   颜路沉吟了一会儿,商橒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他,明明想知道得要死,可就是没再问。   看着商橒气鼓鼓的脸颊,颜路好笑道:“阿橒,我怎么觉得……你似乎是在生气?”   商橒一惊,脸竟然红了,她立刻将头扭向窗外,“没有啊,没有生气,谁说我生气了?”   颜路低笑,将她的头正过来对着自己,她脸上的潮红还没有退去,以颜路之聪又怎会不知道她的心思?把她往自己怀里带,他说:“阿橒,其实我还是喜欢听你的琴声。”   商橒听后没有向往日一样高兴,反而是更加沉默。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担心什么,只是觉得有一种潜在的危机感?通常这种感觉她会调笑着说是女人的第六感,可是事情是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她是怎么也笑不出了。   雅间的门忽然被轻叩三响,颜路起身去开门,商橒额角滑过一丝冷汗,这去小圣贤庄拿药囊的人动作也太快了罢?等颜路关好了门,商橒一直盯着他手上的那个药囊,他往前走一步,她就往后退一步。   颜路摇摇头,直接伸手将她拉到自己身侧,揶揄道:“这么大了,怎地还像一个小孩子?”   商橒本来想说“我就是小孩子”,可想到自己年龄实在是个大梗,这句话也就一直噎在喉咙里没说出来。她探着头看颜路在拿针灸用的银针,想想都觉得毛骨悚然,连声音都有点发颤,极力岔开话题道:“先生……你刚才说萧子倩?”   颜路将银针放在火上烤了烤,然后去解商橒腰间的绦带,商橒开始时没有反应过来,等解开一半时她脸红了,抬起的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的确有些尴尬。话说这先秦的衣服都是曲裾,这一脱可就是全脱了啊,衣衫不整的实在是很不成体统,不过……嘿嘿,她反正是不在乎的,里面还有一层衣服呢,只是……颜路什么时候也不在乎了?   商橒轻咳了一声,肩头的微凉让她有些颤抖,颜路此刻已将银针扎入了她肩头的穴位上,轻轻转着针头调整银针的深浅,商橒想侧头看,才一动,就被颜路用手将她的头又转了过去。   沉稳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只两个字:“别动。”   十二根银针全扎好之后,颜路又将炭盆里的火挑了挑,让火势变得大些,商橒也就不会觉得太冷。拿了一块稍薄的麻布,浸湿了一点水,极为小心地盖在银针上,颜路才坐到商橒面前,缓缓道:“子房一直觉得子倩与你说话的方式有些相像,她在桑海街头走的时候惊了掌门师兄的马,师兄将她救上车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是一位女子……”   “她说她不记得自己以前是住在哪里,师兄见她也肯学,便收她为小圣贤庄的弟子,那日刚好是我去上《诗三百》中的《郑风子衿》篇,让她来读……”颜路顿了一会儿,笑道,“阿橒,你知道她是怎么读的?”   商橒想也没想地说:“还能怎么读?照着读呗。”   颜路摇摇头,重复了一遍萧子倩的话:“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这是……”商橒极微弱地说了三个字——《短歌行》。她以为颜路不会听见的,可颜路抬眼的那一刻分明是听见了,不愧是是来自于同一个地方的人。只是她们为什么对那个地方只字不提?他与张良都有许多的猜测,且萧子倩身负阴阳家的咒印,而这次阴阳家又莫名盯上商橒,颜路隐隐觉得,这与帝国一直在隐秘追查的苍龙七宿有莫大的关系。只是切入点一直没有找到而已。   商橒说很久没有见到萧子倩了,颜路告诉她萧子倩与张良去了一趟墨家机关城,最快也要一个月以后才能回来。商橒又问了一些关于阴阳家的一些事,听了颜路的解释后她才发现原来这个时代也是能开挂的……   肩上已经不是那么疼了,颜路说还要扎上三天才会逐渐好转,商橒拉起自己的衣服,反正室内暖和,她也没想到去将绦带系上,颜路将银针放好之后又去帮她系绦带,商橒看着他认真的模样脑袋一热就亲了上去,他的身上还带了淡淡的幽香,让人禁不住地就此沉醉。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芝兰玉树的男子?   为她系绦带的手指微一凝滞,颜路抬眼看她,她还是如往常一样往后退,可惜这次是退无可退了,背后就是一面墙,所以,她几乎是被颜路困在了两臂之间。颜路一寸寸地靠近她,温润的神色里夹杂了一点点的揶揄,商橒低头想滚到墙角去,却被一只修长的手抬起脸,接着微凉的唇就覆上了她的。她微愕,而颜路却在一点一点地加深这个吻。   商橒几乎是贴在了木屋的壁板上,这一次倒很有调戏的反被调戏的即视感。在他吻上的那一刻自己就已经屏住了呼吸,直到最后一丝气息用尽,颜路才离开她的唇。商橒已经来不及害羞,只顾着喘气了。肩上又传来微微的刺痛,她抚着胸口蹙眉,颜路将她扶起,抚上她肩的手掌似是带了内力,他说阴阳家大司命的掌法走诡谲路线,想要在短时间内治愈是完全不可能的事。颜路方才为她施针不过是稍稍减轻她的痛苦而已,具体的治疗还是要等回了小圣贤庄再细细诊脉。   一路上商橒问了一些关于萧子倩的事,她越发地觉得这名老乡实在很可爱,而且更令她讶异的是张良竟然愿意带着她,如果只是便于观察,其实小圣贤庄才是最好的地方,伏念与颜路皆为人中龙凤,要注意一个人还不是小事一桩。   与颜路走在黑漆漆的山路上已不是第一次了,踏着月色与自己的心上人缓步而行曾经是商橒极为向往的,四周万籁俱静,只听得见彼此的声音,月光总能让人的神色变得柔和,何况是爱慕之人的轮廓?   风中犹有残梅余下的幽香,月光下,微风里,迎春的花儿铺了一地,枝上的桃花微露头角,空中的残梅片片飘零。   浅酒欲邀谁劝,深情惟有君知。   东溪春尽好同归,柳垂江上影,梅谢雪中枝。      ☆、二十一、赳赳老秦   秦始皇二十八年,仲春。   黎明,桑海紧闭的城门忽然发出一声空洞的响,守城的士兵手中挥舞着一面黑色的军旗,只见城门才开出一条缝隙,一人一骑便飞奔而过,手中还拿着一支极为精致的竹筒,狂风似的朝着桑海县令的府邸疾驰而去。   县令领着县丞与县尉皆身着玄黑色朝服站在官衙正门等候,信使一袭黑衣,利落下马,县令率先跪下,双手高举过头承接使者递来的竹筒。县令两鬓早已斑白,颤巍巍地打开竹筒后,里面是一方精致的绢帛,上面用小篆写着两行字,他看后眼中闪过一丝惊异,诚惶诚恐地伏底了身子说了两个字——“遵旨。”   信使微微点头,严肃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换了马之后,朝着桑海的三位官吏拱手道:“回执如信,本使告辞。”马鞭一扬,绝尘而去。县丞与县尉扶着老县令起身,三人皆是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   此时朝阳才过了地平线,桑海的街头还未喧嚣,县令又看了看手中的绢帛,叹了一口气,对着身后的仆人说:“备马,去小圣贤庄。”   县丞似还有迟疑,毕竟此事非同小可,在县令登上马时,他道:“要从长计议么?会不会……太匆忙?”   县令摆摆手,苍老的眼神里满是坚定:“事态紧急,刻不容缓。”语毕手中缰绳一带,□□白马飞也似地朝着小圣贤庄而去,只余下县丞与县尉还站在原地,他们心中一直觉得小圣贤庄与帝国的关系是十分微妙的,毕竟在里面求学的有太多的六国贵胄,如今皇帝陛下的这一道密旨又似有拉拢之意……   半山腰上,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山清水秀,果真是读书圣地。县令在距离小圣贤庄还有百米开外时便已下马步行以视尊重。虽然他出身于法家,可是对于儒家的治国理念是相当的叹服,民能畏法而不犯法,可儒家却能以教化之术推行王道,百姓自晏。当今天下初定,人心思安,在这位老县令眼里,其实儒家理念才应是帝国首选。无奈他人微言轻,即便有心谋国,奏疏也未必能上达天听,况且如今朝廷风气一改往日简朴,奢靡之风大盛,实在是有当年魏惠王好大喜功之风。   朱红的大门缓缓敞开,掌门伏念与二当家颜路急忙从庄内步出,伏念率先叠手道:“未知县令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老县令呵呵一笑,并不以为意,“是老夫来得匆忙……伯远,你我也算旧识,何必还要在乎这些虚礼?”   伏念微微点头,严肃的脸上似滑过一丝暖意,他与颜路将县令迎进庄内,在议事厅坐定之后,老县令才道明了此次来意。本来密旨是不便公之于众的,可儒家的掌门人却是不同。儒家祖述尧舜,讲求述而不作,可其文韬武略不知胜过当今天下的多少人杰。就单说这三位当家,已然为人中龙凤,文坛泰斗。若还是当初七国争雄的时代,这三人皆是出将入相的不世之材,如今蛰伏于小圣贤庄——在这位老县令看来,实在是有点龙困鱼池之感。   伏念将主位让与县令,在左边坐下,那方绢帛此刻已在颜路手上,伏念沉吟了一会儿才道:“按此密令,可是只以丞相之礼迎候?”   县令捻着花白的胡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举棋不定地看着伏念,“伯远,以你的意思呢?我……实在是怕怠慢了,这可是大罪。”   伏念凝重地点点头,当今皇帝威加海内,自认德兼三皇,功过五帝,倘若当真是按密旨行事,恐惹其不悦。颜路在这时开口道:“那么便在车架到达的一箭之地奏大雅罢,以皇帝特使礼节相待。”这样做既有丞相威仪,又不折损皇帝面子,实在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县令思索了片刻,觉得此话甚好,伏念也表示赞同。剩下的便是安排礼乐与密令上所提之事了。老县令停留了一会儿,心头重担放下,自然令他心中宽慰不少,饮了一些水,问道:“怎地这么久都未见子房?几个月前不是听说他回来了么?”   颜路叠手道:“子房喜好云游,到让县令见笑。不过在此事之前,他应当能回来。”   其实从私心里讲,颜路并不希望张良回来,自秦灭韩始,张良虽然嘴上不说,可暗地里却在准备着一个可怕的计划。跟在张良身边的萧子倩似乎也是知道一些的,她总是用了担忧的眼神去看着那位意气风发的青衫男子,可是张良却从不去回应她的担忧。反而安慰她说一切皆在他的掌控之内。   颜路自是知道张良精于运筹帷幄,凡是他出马的事就没有不成功的,可是这件事情,颜路隐隐觉得不会如张良所愿,但要阻止他那样做,更是比登天还难。   商橒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她一直觉得这样的生活方式不行,想要改,可晚上经常失眠,没有缘由的失眠让她很困扰,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太多,对另一个时空的亲人与朋友,她有太多的放不下。   虽然平日的生活中会有摩擦,但最后真正关心她的,也只有那一群人。陪她哭,陪她笑,陪她一起分享所有的喜悦与悲伤……然而这个时空,她只有颜路,是这里唯一一个令她感到心安的人。   她说她喜欢他,她说想要一直留在他的身边,她说……   站在春日暖暖的阳光下,她想了很多很多。颜路从议事厅回到淇澳居的时候,就看见她穿着一件单衣站在竹林下望着远方出神,那样子看了就让人有些心疼,其实颜路大约知道商橒的矛盾,因为在萧子倩的身上,他也感觉到了。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女子,可都有着细腻的情感。   商橒收回迷离涣散的神色时,颜路已在她身后站了很久,如兰的气息充盈着她的鼻端,她太熟悉了,所以根本不用回头就知道身后一定站着那位如谪仙一般的男子——那是她的心上人。   她唇边勾起一抹怀念的笑意,缓缓说道:“先生,我没有跟你说过罢?阿橒想家了,很想很想。”   春日虽暖,可时不时的降雨让四周的空气极为潮湿,颜路将商橒带回屋里,拿了一件外套先帮她披上,一头青丝直垂腰际,要知道三年前,还只是托着她的脸,显得异常的可爱。她的眼睛大大的,如夜空星河,时哭时笑,时喜时忧。   “今日,桑海县令来了。”   颜路没有顺着商橒的话说,而是另起了一个话头。商橒也不执着,反倒是顺着颜路的话问:“哦?什么事?”   “以丞相的名义,皇帝陛下将会亲临小圣贤庄,商议封禅大事。”   听闻此言,商橒一点也不意外,看她表情还有一种本该就这样的神色。这一切颜路皆看在眼里,可是他却没有打算问。挽起她的头发之后,对着她淡淡一笑:“好了阿橒,你该去洗漱了。”   旬月之后,豪华的车马声隆隆地响在了桑海的街头,黑色的旌旗上用白字书写了一个篆刻的“秦”字,车队宏伟壮观,完全有些超出丞相的仪仗规格。步兵的戈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骑兵的盾牌在马背上虎虎生威,前面一共有五排骑兵在引领着后面的车队,车队之后则是步履整齐的步兵,踏着整齐的步子,无不体现着大秦军队的威严。   桑海的民众自动地都分成了两排站在街道边,期间没有任何一个人说话,他们皆被这军队肃杀的气氛给震摄住,或许在他们之中不乏有对秦帝国仇视的人,但是在这一点上即使是他们也不得不承认——秦国能一统天下,不是毫无缘由的。   那时六国暗弱,外交上几乎无不赂秦,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即便是苏秦那样的纵横家,也无法挽救颓败危局。犹记得魏惠王年间,魏国独霸,彭泽之会是何等威风,六国会盟,商议分秦大计,天下人有谁会想到这个曾经在西戎拼杀的部族会一步步走上大一统的道路?灭巴蜀,灭义渠,灭东周……挥戈东进,举国上下一派欣欣向荣之气,反观山东六国,则有暮气沉沉之态。   车队在距离小圣贤庄还有一箭之地时,号角声便整齐地响起,编钟和悦,琴瑟齐鸣。一曲《行苇》荡气回肠,儒家的三位当家携众弟子站在庄门前恭敬等候,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商橒与萧子倩,商橒站在颜路身后,萧子倩站在张良身后,当她们眼神接触的那一刹那,似乎双方都笑了一下,只是现下不是说话的时候,否则商橒还真想邀这位老乡去有间客栈喝一杯酒。   待车队停稳,掌门伏念,上前一步,深深一揖之后才道:“小圣贤庄掌门伏念率儒家弟子恭候丞相,未能远迎,还望丞相恕罪。”   由于密诏上说的是以右丞相王绾的名义到访,虽然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知道这撵车里坐的是谁,但有时候氛围就是这么微妙,对的也可能会是错的。商橒在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萧子倩则是满脸的无奈,她总是时不时地往张良那里看,好在这位儒家的三当家心理素质是极端地好,脸上除了保持淡淡的微笑以外,再找不出其他可深究的表情。   撵车内有了窸窸窣窣的响动,车门开时,一袭玄色华贵衣袖村托着一只修长的手轻轻地搭在了车轼上,接着便有侍女过来搀扶,当他微微弓着身子从撵车内出来之后,商橒才看清他的模样——微白的鬓角显示着他已不再年轻,深邃的眼睛没有迟暮的灰败,反而给人以清俊疏朗之感。这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始皇么?果真当得“秦皇扫六合,虎视何雄哉”这样的豪言壮语!他下车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环视四周,带着那独一无二的睥睨神色,最后才将目光定在伏念的身上。   神色不悲不喜,声音淡淡的却不怒自威。   “掌门客气,不过一国丞相,如何当得起《大雅》之音?”   这话问得极为巧妙,带了浓浓的试探意味。但伏念只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小圣贤庄的弟子也自然地将腰一弯,叠手恭迎。在他踏上三级阶梯时,伏念方道:“丞相既为陛下特使,自然当得起。”言外之意就是这《大雅》是看在皇帝的面子上才奏的。   中年的始皇点了点头,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十分的满意掌门的回答,在路过张良身边时,他似乎似有似无地看了他一会儿,张良的面上依旧看不出神色,反倒是一旁的萧子倩一脸的担忧。她将半张脸都挡在了衣袖里,低垂的眸子里泄露了只有商橒才懂的心事。   小圣贤庄的议事厅从未如此肃穆过,皇帝自然是要坐在主位上的,是以儒家的三位当家都跪坐在左边,主位上的人不说话,没有人会先说话。   商橒和萧子倩跪坐在了最后面,严整的议事厅也只能允许她们用眼神交流交流情感,没一会儿,便听见皇帝说:“听闻掌门一直在寻求名医,不知所为何事?”   伏念没想到开口的第一句话是这个,有一瞬间的怔愣,不过很快他又恢复了往日的宠辱不惊。长跪叠手道:“不过一件小事,劳丞相费心。”   始皇理了理玄色的衣袖,沉吟了一会儿道:“儒家的二当家无繇先生精通医理,若连他都束手无策,又岂会是小事?”在他带来的人群里搜寻了一会儿,指了指一名中年男子道,“掌门若是不弃,那便请夏太医看看,如何?”   那名中年男子应声而出,朝着伏念一揖。伏念起身回礼,也不推辞,谢过之后便让一名弟子带太医去舍下诊疗他一直心系的女子。   其实这件事情儒家弟子里没有几人知道,然而这位坐在主位上自称帝国丞相的皇帝陛下却一清二楚,而且还特意带了国府太医,要知这位夏太医不是别人,就是当年荆轲刺秦时将药囊仍在荆轲身上的夏无且。小圣贤庄内的学子六国贵胄极多,带上他是否也是一个隐晦的暗示?伏念并未做太多的猜测,只是静静地听着他的下一句话:“人说齐鲁之地多才俊,今日进了小圣贤庄方知此言不虚。只是列位先生为何宁愿教书育人也不愿为帝国出力?难道是对帝国心存怨怼?”叹了一口气,他说,“就算是有怨怼,那么今日可来了结一番……”   颜路与张良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张良一副不相信的模样,而颜路则是一脸淡然。伏念亦没有说话,通常这个时候是不需要说话的,所以座上的人继续道:“还有一件事,斥候报说出自东皇太一之口的‘萧子倩’也在小圣贤庄,伏念掌门,不知是否有此事?”   没有别的借口,伏念也只能点头说是。   他“啊”地一声轻微地拍了拍手,面上带了一点点微笑,接过侍女送来的水,喝了一口,环视议事厅里的儒家弟子道:“那么……萧子倩何在?”   颜路身旁的张良在案几底下捏紧了拳头,而颜路心里也开始担忧起商橒,外面被秦兵围了个水泄不通,饶是武功再高,也难从秦兵眼皮底下将人送出。伏念有些为难,身为萧子倩的师父,明知前方是一条不归路,他又怎会将自己的学生往那条绝路上送?好在是以丞相的名义,尚有拒绝的余地,他思量了一会儿本要开口时,人群后却响起了一声脆亮的回答。   “晚辈萧子倩。”   商橒一脸惊异,她没有想到身旁的老乡会这样毫无征兆地起身,连她都可以看出这明明是可以搪塞过去的呀……商橒望着她,可她的脸上却显现出了微笑,那是一种神色复杂的微笑。她缓步从人群中走出,走到议事厅的正中央站定,对着主位上的男子一礼,重复道:“晚辈萧子倩,拜见丞相。”   “哦?萧子倩?”男子打量了一会儿站在议事厅正中央的女子,她的确有一股特殊的气质能让人折服,莫怪乎连东皇太一都说她是一枚不可多得的棋子。倘若用得好,那么便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倘若用不好,她便是一柄利剑,随时都有割破手的危险。   他微微一笑,如果害怕危险,那么如今的天下将还是七国称雄,又何来大秦一统?有危险的剑才是一把好剑,即使……它有割破手指的风险。   “你知道我为何找你?”始皇挑眉而问。   萧子倩点头:“知道。”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站出来?难道你不怕么?”   萧子倩此时很想看张良,不过她还是忍住了,将头埋得更低,她说:“我怕,可是怕有用么?即便我说了我会害怕,你还是会找我,不会因为我的害怕而放过我……丞相,我说得对不对?”   “萧子倩。”始皇眼里多了一份激赏,“我觉得你很有老秦人的血性。”   萧子倩抱歉道:“恐要惹丞相失望,萧子倩并非秦人,不过秦人的血性倒是知道一些。”   “这倒有趣,你说来听听。”   萧子倩又是一揖,才道:“在秦地,一直流传着一句血誓——‘赳赳老秦,共赴国难’。以子倩揣度,或许正是因为这句誓言,才让贫弱的秦国从陇西的大山里打杀出来,诸侯卑秦的时代在孝公手中结束,商鞅变法复国富民,秦不但夺回了函谷关,还一战威慑山东六国……”   坐在最后面的商橒听这一席话可谓是听得心惊胆战,话说她这位老乡也太有不怕死的精神了,明明知道主位上的人是谁,居然还敢这让揭老秦的伤,如果是秦王赵政的话,商橒觉得,他一定会抚掌大笑,可这是秦皇赵政啊……虽只是一字之差,可稍有不慎,说不定会被夷三族什么的……   跪坐在前排的张良脸色也好看不到那里去,他深深地蹙起了眉头——这丫头平时看起来呆呆的,怎么到这个关键时刻却又不犯傻了?如果萧子倩此时将头稍微往左边偏一下,她会看见齐鲁三杰皆带了担忧的眼神在看她,尤其是张良,漆黑的眸子里还隐藏了怒意,如果这一关过了,估计张良会让她死得很惨。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坐上的始皇并未因萧子倩的话而大发雷霆,反而渐渐地在呢喃着这句秦地的血誓,自秦统一,他有许多年没有听见这句话了,萧子倩倒是让他想起了许多的往事,那些尘封已久的事在他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他无法向人诉说,也不需要向人诉说。臣服天下的王者之路,本就该是孤寂的。   他难得地微微一笑,出乎意料地没有再出言为难,甚至心情大好地让萧子倩退下——反正萧子倩在阴阳家的掌控中,他不担心。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下,他才开始步入此次到小圣贤庄的主题——泰山封禅。   这件事情商议了很久,直到日暮西陲时始皇的车架才从容离开小圣贤庄,萧子倩悄悄拉了商橒从后门溜走,其实她自己心里也清楚,张良不会放过她的,前段时间是背《诗三百》,这次这么莽撞地冲出去,她觉得,如果不让她把藏书阁过一遍,那就不是张良。   走在林间小道上,商橒调笑了一番,然后提议去有间客栈,反正此时已经很晚了,去哪儿都不方便,而且还很无聊,那还不如去喝一杯,她与萧子倩,还真算得上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二十二、长相思   静夜月色深沉,唯有有间客栈的雅间还灯火未歇,歌声不绝。两名女子皆很不成体统的在一起喝酒,吐露着各自的心事,怀念着昔日的一切,有的没的说了一堆。最后只剩了看着彼此的脸傻笑,商橒说其实她不讨厌这个时代,虽然各种不方便,要什么没什么,可是,这个时代,有颜路,有她渴慕的文化氛围。萧子倩对她的这一番话表示赞同,只是她从未离家太远,连上大学都离家不过一个小时的路程,而这次……她说她什么也不会,就算有张良护着,也总是免不了被人嘲笑。   颜路与张良在庄内找不到她们,自然而然的会想到有间客栈,当他们站在雅间门外时,却听见了断断续续的歌声,唱的是《小雅》中的《鹿鸣》,可曲调却是大为不同——少了一点儿中正平和,多了一丝切切殷勤。   商橒与萧子倩皆说过“诗缘情而绮靡”,这样的观点对于秦代来说无疑是新颖的,甚至偏离了孔子所倡导的诗教观,颜路和张良虽然不能赞同,却也不表示反对。一门学术的发展,本来就不会只是一条道路,就儒家内部而言,荀子非孟是众所周知的,性善论与性恶论的对峙异常鲜明,就更不用说其它六派的思想了。   雅间内,萧子倩一手搭在商橒的身上,一边说,“可算是有知音了,你知道在墨家遇上的莫逸轩有多无聊么?他肚子里估计就剩《蜀相》还记得了,不过可以理解,理科嘛……”   商橒趴在案几上,声音有些闷闷地:“理科……呵,以前我也想过要学理科,可惜脑子不好使……啊,好久都没有听见这样的词汇了,我都快忘记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你比我好,至少在学校放养了两年,我可是只有半年啊……什么都没有学到。”   “可是……阿橒,你并不差啊。”萧子倩觉得头有点儿闷,拍拍老乡的肩起身推开窗户,临窗往外看苍穹上那一轮散发着淡黄柔光的月亮。   以前不知唯有家乡明月才是最美;以前不知唯有亲人在旁才是最好。年少不识乡愁,吟道《村行》尤说美,而今已识乡愁,却唱——“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李白的《静夜思》可谓家喻户晓,或许正是因为这首诗太过烂熟于心,所以总是被忽略这简短二十字后面的浓浓思乡之情。商橒无奈一笑,敲着陶杯,缓缓低吟道: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雅间内一时沉默无语,气氛似已凝滞,带着思乡怀远的忧伤,望着月光洒下的银辉,路旁斑驳的树影……一路蜿蜒而去,却蔓延不到回家的路上。   正想说什么打破僵局时,萧子倩似乎听见门外张良在喊她的名字,她愣了一会儿,以为是自己喝多了幻听,后来屋内响起了三声敲门的声音,坐在榻上的商橒就不淡定了,这样敲门的方式她再熟悉不过,不紧不慢的,除了颜路不会有第二个人。心中阴霾顿时就扫去了一半,她立刻从席上爬起来,在萧子倩耳边问道:“我们是装傻呢还是装傻呢还是装傻?”   门外的张良又喊了一声她的名字,想到今日在小圣贤庄的一番言论,萧子倩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孩子……你没听说过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么?”   “……”   虽然被商橒拽着,但是萧子倩还是把雅间的门打开了,映入眼帘的是颜路与张良绝尘的脸,丰神俊朗,文采奕奕。萧子倩傻笑,商橒则躲在她的背后。颜路没说什么,只是信步走进了雅间,在案几旁静静跪坐了下去,而张良,则是满脸笑意的看着与商橒穿同样衣服的青衫女子问:“倩儿,跟我走?”   萧子倩依旧傻笑不说话,她身后的商橒则是小声地在萧子倩耳边说,“每次张先生唤你倩儿,我都觉得好文艺……”   萧子倩没理会她的调侃,其实她自己也觉得这个称呼太文艺,可是张良就是喜欢这样唤她她也没有办法,横竖不过是一个称呼,不需要太认真,况且张良在人前都是喊她子倩的,只有在自己人面前才会喊倩儿。   等张良与萧子倩走后,商橒把门关了,一双眼睛一直盯着颜路瞧,他自走进这个房间就一直没有说过话,唇边挂着的淡淡笑意看着案几上的杯盘狼藉。她们唱的《鹿鸣》,她们说的话皆带了深深的怀念与伤感,可是这些,不管是商橒还是萧子倩都从来不提,在方才的那一刻,颜路感觉到了疏离,就像今日小圣贤庄萧子倩的一席话一样,张良也颇为心惊。   这到底是怎样的两名女子?她们身上有太多的东西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偶尔流露的悲伤又是如此的深入肺腑。这不该是她们这个年龄该有的表情。一次对弈时,张良忽而曾对颜路说,其实萧子倩不过是一个呆呆的,喜欢犯迷糊的傻姑娘。颜路那时一笑而过,他身边的商橒又何曾不是这样的姑娘呢?   商橒还站在门口,掰着自己的手指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在她的记忆里,颜路总是温和的,只是有时候温和之外也有强硬的一面。最让她忐忑的,还是他一句话都不说的时候,刚认识那会儿还没觉得怎么样,相处久了,对他虽说不上极为了解,不过他的脾气还是知道一些的。   好比现在,商橒就知道,颜路肯定是在生气的。   “阿橒。”颜路已然将倒在案几上横七竖八的陶杯放好,也不管她是否会到自己身边,语声淡淡地说,“子倩今日的言语,想必你也是知道的罢?一月前我告诉你皇帝陛下会来,你并不讶异……三年了,我以为自己是了解你的,方才听你与子倩的一番话,忽然觉得……”   颜路止住话,抬头看商橒,她低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他说得没有错,萧子倩今日说的一切她也同样知道,只是一些细节没有她了解得那样详尽罢了。方才萧子倩说,人活着应该有自己追寻的梦想,她的梦想不可能在这个世界实现,所以她想去找自己活下去的理由,而张良,给了她这个理由。   木质结构的房屋在商橒移动脚步的时候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她跪坐在颜路的对面,望着他身后忽明忽灭的烛火,缓缓道:“三年前在城郊的别院,我说我是一个被抛在荒岛上的人,而先生,是救了我的水。三年后,这句话依然不会改变……或许这里的女子最大的心愿便是嫁得一个好的夫婿,可是在阿橒的家乡却不是这样,女子……也可以有自己的追求,像男子一样。”   “那么,阿橒的追求是什么呢?”颜路问。   “我的么?”商橒顿了一下,忽而笑得羞赧,挠挠头,她此时的神情就恍如她还是当年那个十八岁的小姑娘,拉着自己心上人的衣袖,她说:“先生……会恕我无罪么?你要答应了不生气,我才能说。”   颜路淡淡一声低笑,“好,不生气,你说。”   商橒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要从什么地方说起,找到头绪后便兴致勃勃地讲了起来。她说:“我……从小就喜欢儒家,很喜欢很喜欢。但是在儒家里,最喜欢的是孟子,读他的文章,总有百纳海川之感,其纵横捭阖的文风一点也不亚于纵横家的气势。孟子与孔子、荀子都不同,是真正的经世致用。”   这番话如果是对着伏念,商橒是怎样都不会说的。她实在是不敢去调戏……不对,应该是挑战伏念的底线,对这位严谨而又威严的掌门,商橒不否认他是一位很好的老师,可是他总是冷冷冰冰的,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她不明白,为何萧子倩却没有这样的疏离之感,就连颜路也时常说他的这位掌门师兄其实是一个面冷心热的人。   关于商橒方才说的“经世致用”,颜路并不陌生,对于她的观点,他不置可否,只是像三年前一样揉着她的头,眼里渐渐堆起了宠溺的笑,“所以……阿橒是想研读儒家的典籍?”   商橒重重地点头,漆黑的眸子先是闪过一道光亮,接着就极为失落地暗淡下去,“可是阿橒才学了半年……来到这里之后,我承认自己很懒,总是睡懒觉。身边有这么好的老师却不懂得去问……先生说我不爱学,还真是说对了。”   颜路依旧只是淡淡地笑着,其实商橒并不像她自己想的那样差,颜路不知道另一个时空的标准,所以他只能拿他所处时代的标准去衡量身边的这个女子。她明白他的心,也明白他想要什么,尤其是她的能雅能俗,实在是给了他太多的意外与惊喜。   晚风微微透了一点凉意,酒劲上来的商橒脸上开始泛起了潮红,像天边的晚霞一样有着淡淡的华美,她眸中光华流转,顾盼生辉。她说的每一句话颜路都记得,可惜商橒却单单落下了颜路对她说过的一句话——她,还有他。   翌日清晨,商橒难得的没有睡懒觉,推开雕花的木窗,一阵湿润清新的泥土味扑面而来,地上是散落的花瓣,红白相间,疏疏密密,碧绿的竹叶上还带着露珠,仿佛能滴出水来。   商橒下楼,不见颜路身影,她有些奇怪,这个时辰闻道书院还没有开始上课啊?在淇澳居的她是向来没有规矩的,常常是披散了头发晃来晃去,颜路实在看不过去时,就帮她把头发扎起来。每次颜路问她为什么不梳好头再出来的时候,她总是想也不想地说:“我不会梳,也喜欢先生给我梳。”   后来颜路渐渐地也就不问了,他们之间似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默契,而颜路的衣袖里,总有一方青巾,她还记得他第一次给她梳头的时候,她说:   “听说……给女孩子梳头是要娶她的。”   窗外一阵轻风拂过,竹林摇曳着莎莎响,层层叠叠地,如山崖后的潮汐,声声入心。   颜路的琴还放在黑红的案几上,他常常弹奏着《诗经》中的曲子,有些是她听过的,有些是她没有听过的,这上古的诗句,再配上这亘古的琴音,总有一股源远流长的感慨。微抬指尖,大弦沉吟,余音还在空气中颤动,伴随木门发出的吱呀声,那位气质高华的白衣男子似从花雨中信步而来。   她又看得痴了,而他则笑着将手中的东西放下,来到放琴的案几旁,修长的手指轻抚琴弦,一曲《桃夭》,清婉悠扬。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商橒怔怔地看着她的心上人,觉得不论他做什么都像抚琴一般优雅,让她总是能想到那位坐于榣山水湄边抚琴的那位仙人,淡淡地如水墨画一般让人沉沦。当一曲终了时,她还恍若梦中,单手撑头,她似梦呓呢喃:“每每听先生琴曲,总是会想到一句话。”   颜路收弦,笑问:“什么话?”   商橒眼前仿佛已出现了一幅极美的画面,她亦笑着说:“千载弦歌,芳华如梦。”   语声刚落,屋内便响起了一声清亮的雁鸣,商橒这才完全回神,方才颜路走进来的时候手上就提着它,另一只手似乎抱了一匹丝帛?   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野生的大雁,好奇地盯着它看了许久,颜路一直没有说话,而商橒转过来的第一句话却是:“先生……今晚加餐?”她发现颜路似乎是苦笑了一下,然后又继续说,“不好罢?还是放了?我们要保护野生动物……”   “……阿橒。”颜路无奈地摇头,起身走到商橒身边,修长的手指抚着光洁的雁翎,眼神温柔得像是可以和桃花潭中的水作比。商橒盯着他瞧,他说,“这是鸿雁。”   “鸿雁……”   商橒沉吟,像是忽然明白颜路话中的意思,她脸上忽地一红,所有要说出口的话全哽在了喉中。几日前她读《礼记》,刚好看到婚制中的六礼,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都想吐槽,颜路就坐在一旁,她看了他很久,最后还是颜路主动将竹简放下,问她想说什么。   商橒想了一下到底要不要告诉他,像这种毁三观的事,她一直觉得还是少说为妙。不过很可惜,在颜路面前,她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将手中的《礼记》往他面前一摊,指着“纳彩”与“问名”这四字说:“先生不觉得这两步应该倒过来?”   颜路的眼里是揶揄的笑意,“哦?”   商橒没有去看他的眼睛,自然不知道颜路是什么表情。她极为认真地说:“你看哈……想娶人家姑娘,也要先问问人家的名字罢?连名字都不知道就直接送礼……感觉好奇怪。而且为什么一定要送雁啊?据我所知,大雁不是一种很恩爱的候鸟么?这活生生地把它们给拆散……咳,有点儿不是君子所为……”   几日前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商橒忽然不知道应该怎么来面对当下的情景,这分明就是……她偷偷瞄了一眼颜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只知道此刻自己的心简直就快要跳出来了,脸上更是一阵比一阵热,磕磕盼盼地,她嘴里呢喃的却是“怎么办”。   颜路抬起她的脸,低头在她耳边温言问道:“什么怎么办?”   “我……我娘没有教过我……”话一出口,觉得这跟老妈实在是搭不上边,婚制六礼应当是古代文学史的课,于是她又说,“老师……老师也没有教过……”   看商橒一脸急于想知道该怎么办的慌乱神情,颜路忍俊不禁,他拍拍她的头,把她拉到自己怀里,三年了,当初那个时时拉着他衣袖的小姑娘如今已然亭亭玉立,带着一股不一样的气质,唱着优美的词句,委婉地表达着她的倾慕与爱恋。   当初她说她喜欢他时,颜路以为那不过是一时的迷恋,或许等过上一段时间,她便会将这样的目光收敛。可是他发现,即便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这个名唤商橒的姑娘还是一如往昔一般,一刻也不曾改变。   那日黄昏下,她忽而执起他的手,他看着她,她的眸子清亮,她说:“以先生能力,可以保护天下所有的人,可是……阿橒却想保护先生。”她看着他粲然一笑,“就像先生也会保护阿橒一样。”   颜路抬手拂下她头顶的花瓣,与她往前走了两步,顿足在一株桃树前,风起时,掀起的淡粉色的花瓣几乎要将他们淹没。在商橒眼里,颜路是这个世界上最独一无二的男子,淡淡地,似有谪仙之意。她总有一种隐隐的担忧,忧心眼前这位气质高华的男子会不会有一天就此乘龙而去,看尽河山万里?   花雨中,她听见颜路对她说:“阿橒,你只用站在我身后便好。”   鼻端是熟悉的味道,颜路的身上总是带了一点淡淡的香味。商橒又将脸埋进他白色的衣衫里,他抚着她的肩,低声说:“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二十三、大盘灭国棋   初夏的季节带了春末的芳菲无尽,山峦还未绿树成荫。颜路说要找一个时间带商橒回一趟咸阳的新家。商橒问他不是秦国人为何会安家在那里,按说他应该不会喜欢咸阳才对,就像张良一样。颜路淡淡的眸子里却看不出悲喜,说出的话像是与他无关一样,也是淡淡的,“那时天下初定,赵政便下令徙公族富户于咸阳,便于监视罢了。”他拍拍商橒的头问,“阿橒不喜欢咸阳?”   商橒摇头,心里忽然不自主地就低沉了下去,“没有……”她没有历经亡国之痛,没有历经丧亲之苦,对于这个乱世的兴衰荣辱与刀光剑影,不过是史书上一连串的文字记载罢了。对于这里的许许多多,她都不能感同身受,只能尽力去理解。   她情绪的异常低落倒是让颜路有些微讶,虽然身边的这个女子总是时喜时忧,但眼睛里总是充满希望的,直到现在,她还是会时不时地写着“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写完了就盯着看上好半天,再自顾地笑笑,或者是摇摇头,一见有人来,就会将字迹立刻掩去。   走在回淇澳居的路上时,商橒安静得有些反常。颜路停下脚步,而她似是没有发觉地还在往前走,他伸手将她拉住,她才如梦般惊醒,磕磕盼盼地问:“嗯?怎么……不走了?先生刚刚有说什么?”   颜路摇摇头,抬起她的脸说:“阿橒,你有事瞒我。”以颜路对她的了解,心中无事她不会这样魂不守舍。   商橒先是一阵怔愣,然后想下意识地摇头。发现颜路捧着她脸的手带了微微的力道,就知道一定是瞒不过他的。可是这样的事情又该从何说起呢?   她的目光有些闪躲,颜路淡淡笑着摇了摇头,又牵着她的手往前走,商橒由他带着,走进竹林的时候,似乎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不管说出口的话是不是太过毫无头绪,反正不管她说什么,颜路都能听懂。   “其实有时候自己会想,如果是生活在一起很多年的亲人,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她,这会不会是世界上最大的悲哀?”顿了一会儿,她又道,“来这里三年,我才觉得……即便白头如新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还能生活在一起,哪怕只是微小的一点点了解,也是值得庆幸的……可惜,我明白得太晚,有很多话都来不及说……我从来也没有想过,哪怕是一句责备的话,也想……再听一次。”   颜路深深凝了商橒一眼,知道她又在想家,就让商橒先坐在淇澳居院子里的案几旁,烹一壶茶,水不一会儿便沸腾了起来,带着清新的香味,跪坐在她的对面,他捧着她的脸,语声温润:“阿橒,你说或许自己再去回不去那个遥远的家,那么,便留下来罢,安心地留下来。”看着她的腰间还系着他的玉佩,颜路神色里带了一点自责,“是我不该提及咸阳……”   “不,不是。”商橒立刻打断了颜路的话,在她的记忆中,颜路从不会这样说话,她甚至以为也许颜路真的是一位被贬谪的仙人,凡尘于他不过匆匆数载,待芳菲尽褪时,他会重返瑶宫,或于榣山抚琴,或在清流赋诗。   “是我自己太煞风景,怎能怪先生?”商橒拿起木勺为彼此皆满满倒上一碗茶,青绿的茶,淡淡的香,白雾缭绕间似乎看见了那时她还年少,依偎在外公的身侧,他正思索着一盘棋,而她则是在一旁为他静静添置一碗新茶。   商橒笑笑说:“外公很喜欢下棋,最喜欢玩儿的,呵,莫过于大盘灭国了。”   “大盘灭国?”颜路微微侧头,不解问道,“何意?”   商橒脸上的笑意暖暖的犹如这初夏的阳光,她解释说:“七国任选两国,比如黑为秦,白为魏,黑棋胜,便是秦灭魏。是为大盘灭国。”   才刚抬到嘴边的陶碗,在听见商橒这一番话之后又放了下去,颜路极为有兴趣地问:“倘若魏胜秦败呢?”   商橒做了一个鬼脸:“那么我就倒霉了。”   颜路亦笑:“为何?”   商橒道:“魏胜秦败,必有原因。我不懂棋,所以……也就只能像那天对韩信先生分析那样对着外公说一番,每每说完,他必说我强词夺理,可是我也很无奈啊……不强词夺理,如何解棋?”她双手一摊,显示着她真的很无奈,颜路以手点着她的头,两人相视一笑。   “那么,良与师兄就来一盘阿橒所说的大盘灭国,如何?”   门外竹篱忽然响起张良的声音,商橒吓了一跳,颜路则是一脸淡然。像是早就知道他站在那里似的,张良信步走来时,身上依旧带了淡淡地岭上梅花的香味,商橒自动让位,见颜路并未拒绝张良的约战,就去屋里将棋子与棋盘拿出,置于他们之间,她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一板一眼地说:“大盘灭国,开局。两位先生,请先定国号。”   张良执起白子,看着颜路道:“韩国。”   颜路拿起黑子在棋盘左上三三位啪地一声轻响,抬眼看张良,轻轻吐出两个字:“秦国。”   张良微愣,商橒为他添置新茶的手也凝滞在了半途。别人姑且不说,身为张良的师兄,颜路自然是知道他这个小师弟心里到底是在想些什么的,曾经他还小的时候,就曾拉着颜路的衣袖撒娇似的说:“师兄,如果我跟沫儿一样就好了,不是长子,就可以不用承担很多责任。”   想想这句话,早已匆匆过去了数十年。秦灭韩的那天,他早已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长成一位丰神俊朗的少年,虽然嘴上说着不是长子就好了,可是他的努力全看在颜路的眼里。不管是习剑还是念书。   在得到秦兵压境的消息时,他与他便马不停蹄地往韩国都城新郑疾驰而去,可惜终究是晚了一步,他们到的那日,韩国,早已被划归为秦国版图的一部分。张丞相府邸亦是火光一片,唯有白发苍苍的家老还守在门口,见他们到来,他老泪纵横。   颤巍巍地将手中用厚布包裹着的东西交给张良,深深一躬之后转身便扑向了身后的一片火海。张良只来得及抓住他的一片衣襟,呲啦一声,残布在他手里于风中轻轻飘荡。颜路还记得,那时韩国下了整整半个月的雨,有人说,那是上苍在为这个新亡的国家垂泪。   厚布里包着的,是张氏一族世代流传的凌虚,凌虚清雅绝尘,不染尘烟,剑锋薄如蝉翼,剑纹更是典雅端方。从那日起,张良就变了,在料理好宗族事务之后,他散尽了所有家财,仅携凌虚与他回小圣贤庄,就连伏念问起时,他也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没事”。   秦国以短短十年时间,摧枯拉朽般地横扫天下,然而在张良眼中,它不过是一盘根基不稳的棋,只要稍加推波助澜,便能掀起狂风巨浪。这些年来,他借着游学名义四处结交豪杰游侠,或许那一天真的会来到,只是颜路却希望他能认真地去考量,而不是凭一腔复仇的怒火,让他自己也遍体鳞伤。   此时张良的眼角蒙上一层淡淡地笑意,他将白子放在棋盘右下星位上,轻微地亦是啪地一声,商橒这才回神继续为他添茶,他侧头看着商橒,笑得揶揄:“等这盘下完,阿橒解棋。”   商橒“啊”了一声,极不情愿地应允了下来。不管是韩胜秦还是秦胜韩,都将是一场难解的棋局。商橒蹙眉在想该怎么编,如果萧子倩在的话就好了,她刚好学的就是历史,就算是瞎掰,也一定比她掰得有理有据,她这个业余的表示压力实在很大……   颜路执棋与很多人都不同,他没有凌厉的杀气,给人以平静祥和之感,仿佛他只是一个观棋者,而非下棋人。连商橒这个不懂棋的人都觉得这盘棋或许张良是赢定了,可就是那么一刹那,随着黑棋的落子,整盘棋已是死局逢生之象。张良抬眼,怔怔地看着自家师兄出神,忽然间手中白棋放下,幽幽一声叹息:“良……输了。”   终究弱小韩国不能抵御秦国么?正如父亲所说,那是气数,是天意?   颜路默默将棋子放下,此时他二人的目光皆落在了商橒身上。商橒一头冷汗,期期艾艾地说:“呃……那个……其实我不懂棋,不如让先生解棋?毕竟是他赢了嘛。”   张良异常严肃的脸上是深深的失落,他对商橒拱手正色道:“阿橒,但说无妨。”   “这……”商橒很是为难,她又将目光投向了颜路,后者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商橒将手中添茶的木勺放下后,才道:“……好吧。”   她对着张良拱手,正色问道:“敢问子房先生,韩何时为最强?”   “昭侯时期。”   “又为何而没落?”   这一问,张良却迟疑了,世间万物,有强则就有弱,然强能变弱,弱亦能变强。强与弱,本就一线之隔,由强变弱不过是一个下坡的过程,而由弱变强,这中间不知要历经多少坎坷曲折。前者如山东六国,后者正如秦国。张良不愿说,自然是有他的顾忌,商橒没那么多的顾忌,所以她直言不讳:“因为变法不彻底。昭侯起用申不害为丞相,主持变法,韩国的确有焕然一新之感,然法术势三派,各有优劣,术之一派,可立竿见影,但对于一个想要长久生存争霸的国家,却是杯水车薪。遇明主则国强,遇庸主则国可守,遇昏君则国灭。”   张良沉吟有倾,平淡的声音里听不出他的情绪,“那么以你之见,秦国便是最好?”他记得商橒对于商鞅变法是持肯定态度的,就连跟在他身边的萧子倩,也对商鞅有一种隐隐的敬意。   然而商橒闻言却摇摇头:“秦国变法,虽有不足,不过放眼六国,却是最为彻底的一个。新法行之二十年,国富民强……子房先生,我知你对秦国有恨,要用一个公允的态度去看待敌国,就算是我自己,也不能做到。也许当今这个世道再去谈论远久之事有些无趣,但子房先生遍览群书,可曾注意过秦孝公的《求贤令》?”   张良沉吟,颜路的眼中却是愈发地明亮。这世间读书的女子虽是少数,但亦有精通者,如名家公孙玲珑便是一个。只是能将自己所学灵活运用,莫说女子,即便是各家士子也难得寻觅一人。   对于秦公求贤令,张良与颜路曾一同探讨过,那的确是一篇旷古烁今的文章,不虚美,不隐恶,讲求实际。秦国能在孝公手中崛起,的确不是出人意料的事。   商橒侃侃而谈道:“‘会往者厉、躁、简公、出子之不宁,国家内忧,未遑外事,三晋攻夺我先君河西地,诸侯卑秦,丑莫大焉。’”对着张良深深一揖,她问,“撇开一切恩怨,子房先生以为如何?”   张良蹙眉,却也不得不点头称赞这的确是一篇言辞诚恳的求贤文章。商橒又问:“那么韩国国君,可写出这样的《求贤令》否?”   “……”   “历数先君无能,为礼法所不容。就连孔子也说应当子为父隐,可是……商橒不能赞同这样的观点。知耻而后勇,错便是错,对便是对,不能因为任何人而改变最初的原则,这便是商鞅法之一派的精华。一国有法可依,行事不避显贵,如此国家,焉能不强?”语毕商橒长跪一揖,“商橒言辞有不敬之处,还请两位先生海涵。”   颜路扶起商橒叠着的双手,她常常在他的面前说一些有悖礼法的话,可是在伏念面前,她又能做到恪守礼教。颜路告诉过她其实不必如此,伏念并非不通达的人,可惜商橒一看见伏念,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老鼠看见猫,不怕不行。   张良听了商橒一席话,沉思许久之后在日暮西斜时离开了颜路的淇澳居。他从来不会泄露自己的情绪,不管是喜悦还是悲伤。至少在商橒认识他的这三年里,眼中的张良总是一副笑脸,那样的笑有如沐春风之感,却在不知不觉间拉远了彼此间的距离。似乎与他的亲疏,总是操纵在他的手中。偏头看着正在整理案几的颜路,商橒一下子扑到他的怀中,揶揄地笑问:“先生,你故意选秦国,其实就是想听我说那些话,对罢?”   颜路以指点着她的鼻尖,袖间有似有似无的香味,“阿橒能将秦公《求贤令》一字不差地背出,你到底还能给我多少惊喜?”   商橒将脸埋入他的怀中,蹭了蹭,圈住他脖子的手又紧了一些,顽皮一笑:“我不告诉你。”   夕阳余晖之下,竹林的另一端,似有笛音响起。商橒赖在颜路怀里,不让他继续收拾东西,颜路也任由她靠着,当笛音消散时,她想起那日颜路说还是喜欢听她的琴音。忽地玩心大起,她凑近颜路,笑问:“先生不肯说我与乌凌的妻子谁美,那……我跟倩倩呢?总能说说罢?说嘛说嘛,你都说你喜欢听我拉琴了,也不在乎多说一点,对罢?嘿嘿……”   “嘿嘿”的她脑袋又被颜路敲了一下,商橒只能以“呜呜”表示抗议,等案几都收拾好了之后,颜路执起商橒的手,温柔中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他说:“阿橒,三日后与我回家。”   商橒“啊”了一声,腾地一下脸就红了。她想抽手离开,可是颜路不许,似乎是执意要等到她的答复。走又走不掉,不走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最后她嗫嚅着从喉间憋出几个字,“好、好吧……回就回!”   颜路低低一笑,眼里尽是揶揄,商橒偷瞄他一眼,一跺脚就跑进了淇澳居,接着便是“咚咚咚”上楼的声音,当雕花的木门关上的刹那,她的心还在狂跳不止——脑子里一片混乱,唯一想到的就是颜路家里都有些什么人?他的身份那么高贵,家里的人会不会嫌弃她来路不明?如果真是这样,她该怎么办?   思虑一转,难道……商橒噗地一声笑了出来,脸上的热度还没有退去,可是她已经走到窗边,推开窗子,昏黄的月色立即便蔓延了进来,颜路还站在方才的竹林下,长身玉立。听见窗子被推开的声音,他目光往上抬,商橒此时已敛去了羞赧,对于之前调戏的失败她很是不甘,两手撑着窗棂,她笑得顽皮:“先生,我是问如果,你……有没有想过会和我一起私奔啊?”   颜路一时无语,似乎这一问还让他有些哭笑不得。而楼上的女子显然很是开心。他敛去眸中异色,换上深深地宠溺,摇摇头,只两个字:“你呀。”   月光柔得像是笼上了一层薄纱,也不知在楼上的商橒是否感觉到那样温柔的目光,或许此时的她玩心还未收起,或许此时的她还不明什么是真正的执手天涯,生死相依。不过这些都没有关系,只要她在他的身边,便是岁月静好。   然而商橒却只是笑了一会儿,关上窗子又“咚咚咚”地跑下楼,跑到颜路身边,她笑得温婉,“我与先生,不离不弃,不移不易。”   莫问往昔几多伤,同舟愿兮溯流光。   醉笑陪君三千场,此生不换共斜阳。      ☆、二十四、咸阳宗族   初夏时节,不冷不热,若是选在此时远游,当是一个不错的决定。路上有山有水有花有景,行程想必不会枯燥乏味。上次本来打算去武林,行礼都收拾好了,临了却又被伏念喊了回去,这次虽然不是游山玩水去的,但商橒还是希望千万别再出什么岔子了,不然远游又得泡汤……小圣贤庄风景固然好,可是每日都看同样的风景,有时也会觉得无趣。如果有颜路作陪,再无趣的风景在商橒眼里都是最美,可偏偏他又是儒家的二当家,得帮着掌门伏念处理一些事物,自然不会那么清闲,两三日不见他都是常有之事。   自己闷在藏书阁提高一下文化修养不是不好,只是呆久了也会觉得无趣,尤其是面对的还是那一堆繁杂华丽的篆文,看久了脑袋真的会疼。   咸阳自秦孝公从栎阳迁都以来,一直作为秦国历代的都城。直至秦始皇一统天下,咸阳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全国首屈一指的集经济、政治、文化为中心的都城。虽然现在的人们还习惯称齐地临淄或赵地邯郸,称道它们昔日的繁华,但自从迁徙了那二十万公族富户以来,咸阳经济大为发展,关中本就沃野千里,如今更是举袂成云,挥汗成雨了。   颜路与商橒到咸阳城的时候,还未到开城门的时间。一路赶来商橒有些疲惫,刚开始出小圣贤庄的时候还很兴奋,半个月之后气温渐渐升高,被阴阳家大司命弄伤的肩也开始隐隐作痛,虽然有颜路为她施针,可每次都要脱衣服……这让她这个自诩脸皮堪比城墙拐角厚度的也觉得极为不好意思。   咸阳城郊已陆陆续续开始有商贩在活动,零零碎碎地摆了一些小东西在售卖。商橒一时无聊,就凑上去瞧了瞧,颜路则是跟在她的身后,时不时帮她当掉一些可能会碰上她的人或物。此时她已褪去了在小圣贤庄时的青衫,换上了一身红白相间的曲裾,那色彩就像是冬日的红梅开在白雪里,隐隐有欺霜傲雪之意。   城郊的商市并不很长,一会儿便到了尽头,而看看不远处的城门,依旧是紧紧地关闭着,护城河里的水在晨风里荡漾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城墙上,是一展用小篆绣了“秦”字的玄色大旗,威风凌凌的在风中飘扬,就如同这个国家拥有的震慑人的力量一样。   初夏多雨,关中盆地自然也不例外,商橒又感觉到肩上针扎一样的疼痛,她在心里暗自叫苦,这阴阳家的功夫怎会如此逆天,都过去这么久了一到阴雨天还是会痛,该不会真伤到骨头了罢?商橒放慢了脚步,额头上已有冷汗沁出。   颜路将她拉到一旁的松树下, 安抚道:“再忍忍,等进了城,我再替你疗伤。”   商橒闻言脸不由自主地就红了,连连摆手,无奈牵动肩上旧伤,疼得她龇牙咧嘴,缓了好一阵子才说:“没事……没事,不用疗了,就、就这样罢……”   谁料颜路弯下腰对她揶揄一笑:“怎么,阿橒也会害羞?”   商橒真想找一个地缝钻下去,或者学学鸵鸟把头埋土里。她负气似的将脸别在一边,不去看颜路分外清明的眼,他的眼深若桃花潭水,有时让人猜不透温润如他,到底会想些什么,是不是也有放不下的执念,是不是也有挥不去的思念?   每日卯时都会听见屋外剑舞的声音,商橒偷偷看过,颜路的剑法极为凌厉,舞剑的他白衣飞扬,同这碧色的竹子融为一体,商橒甚至看不清他出手的每一个招式,只是觉得四周的气息都肃穆了起来。当她关上木窗时,心里却闪过一个疑问,人说手中执剑,方能保护自己想保护之人。如此剑法,是不是在颜路心底,也是这样认为?   有好几次她都想问他,偏偏话到了嘴边又被自己憋了回去。   东方的太阳一直躲在厚厚的云层背后,没有要出来的意思。空气里渐渐闷湿了起来,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这样的天气最是磨人,穿少了会冷,穿多了会热。城墙上已有人打起了令旗,三声悠长的牛角号缓缓而起,城墙下方的城门在无声的令旗下发出沉重的声音,护城河上的吊桥哗啦啦地一点点往下滑落,商橒被咸阳城内宽阔的街道和严密整洁的布局吸引了目光,若不是颜路拉着她往前走,还不知她还会发呆到几时。   颜路本来是打算先去客栈为商橒疗伤的,可是商橒坚持不愿,一是不愿他的家人为此而等候,二则是她真的不好意思……在商橒的反对下,颜路也就没再坚持,她向来是一个很能忍耐的姑娘,大司命的那一掌即便是男子也不一定能忍下,那样钻心的疼,她却只是微微蹙了一下眉,不哭也不闹。有时颜路会想,这个总是给他惊喜的商橒,到底都经历了什么?   也不知为何,这几日她总是有些浮躁不安,起初颜路以为或许是天气的原因,绵绵雨季的确容易让人心绪烦躁。但即便是晴空万里,商橒脸上还是甚少见到笑意,还在赵地的时候,颜路找了一个黄昏,约她散步时问出了这个问题。   商橒眸光暗淡,及其地无精打采,她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如今我去了这样远的地方,他们都不知道,连我要……他们,也不知道。”   心下漏了半拍,差点将“我要嫁人”说出来,虽然颜路早就表达了他要娶她,可是这句话由她自己说出还是会觉得有些奇怪,不管外表表现得有多么的镇定,终究还是一个女孩子。在面对心上人的时候,也会像大多数女孩子一样,想让他看自己最美好的一面。然而这个愿望对于商橒来说,似乎有那么一点勉强,因为她总会时不时地自揭老底。等她觉得应该闭嘴的时候,通常是她已经差不多说完的时候,再看颜路,他嘴角已挂上了淡淡的笑意。   其实颜路很喜欢这样的商橒,不刻意的相处方式,没有任何的隐藏与顾忌,她会跟他说所有的喜悦与悲伤,也许连商橒自己都没有发觉,她对颜路的依赖在一天天的加深,深到等有一天明白时,她早已离不开他。   颜府坐落在离咸阳王城区最近的一条街道,那里住的都是六国显贵,对于周公一支,显贵们还是有一些敬意的,动辄便是昔日周朝如何如何,周公铁腕手段镇压三监之乱,大封诸侯是何等威风。而这些话听在颜氏一族的族长颜桓耳里,显然没有那么开心,毕竟这里是秦都咸阳,赵政心性猜忌,在这六国显贵云集的地方必定安插了不少眼线。   鲜衣怒马时代的他还血气方刚,想要颜氏一族在他的手中重新振作。天下一统之后,于平静的背后,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时局的波橘云诡,似乎一场大阴谋在慢慢地酝酿。面对着那些恭维,他只拱手笑笑,不置可否,或索性装作没有听见。   颜桓平日极少出门,一来是因为他年事已高,腿脚不便;二来则是不愿再听那些恭维言词。任谁都知道周王室早已在东迁洛阳时便已没落,王族大宗①尚且如此,何况他这小宗一支?无非有人蓄意挑起事端罢了。   一月前他接到颜路从小圣贤庄发来的书信,信中还说他会带一名女子前来。当颜桓放下竹简时,心里便已猜到了七八分,但他还是不动声色,静候颜路的归来。看看天色,卯时已过,倘若他们在路上不耽搁,那么今晨便可进咸阳。   颜桓已于昨日交代了家老,只要颜路回来,立刻带来见他。   天还是暗沉沉的,不见晴朗。商橒的额头上已沁出细细的汗,颜路牵着她,路过繁华的街道,这里的大多数人皆衣着华美,许多东西都是其他地方买不到或看不到。她一双清澈的眼眸还是忍不住被道边玲琅满目的商品吸引,颜路对她笑笑:“等见了伯父,我再带你四处走走看看。”   商橒点头,又觉不对,她问:“伯父?”   颜路温言道:“我从小是跟着伯父长大的,后来去小圣贤庄求学就极少回家了,呵,那时还不住咸阳,在鲁地……这些事我会慢慢跟你说,只是阿橒,伯父一生恪守礼制,你……”   商橒知道他要说什么,摆摆手打断颜路的话:“我知道,你放心好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会生气,也不会难过。这样……可以罢?”   颜路微微一笑:“阿橒,委屈你了。”   商橒摇头,这有什么好委屈的?早在认清自己来到什么时代的时候就知道早晚有一天会遇上这个问题。这也是商橒一直不敢正面回答颜路愿不愿意嫁他的原因所在,这里虽然不是魏晋南北朝,没有那么强烈的士庶观念,可是在这个礼制社会里,每一类人都有着看不见的边界,生活在各自的圈子里。就连农民都还分自耕农和佃农呢,遑论她这个来历不明的人。   转过一个拐角,颜府便映入了眼帘。那是一幢修葺得极为内敛的房子,从外看根本就看不出什么所以然,以商橒以前看过的书来衡量这幢宅院,若放在战国时期,不过是一个中大夫居住的规格。两鬓斑白的家老早已站在门口相迎,此时他已快步走了上来,颜路怕老人走急步子不稳,也快步迎了上去,家老对着他深深一躬,语气里是抑制不住的喜悦:“公子,你可算是回来了!”   颜路早在家老躬下身子时扶住了他,脸上是温润的笑意:“陈伯,伯父可有交代什么?”   家老打量了颜路许久,若他没有记错,上次见颜路时已是十年前,岁月匆匆,他是老了,可眼前的公子已然气质高华,那一身的儒雅气息又怎是“风华”一词所能概述?当他的目光对准颜路身后的商橒时,布满皱纹的脸深深笑了起来。   商橒对着这个和蔼的老人深深一礼,这礼数还是成衣店老板桓猗的夫人教她的,她学了很久才让那位气质华贵的夫人满意。后来一直在小圣贤庄,行礼都是士子礼,是以对着辛苦学来的礼数又有些生疏了。好在老人并未在意,叠手说着:“想必这位便是公子信中说的商橒姑娘罢?来来,快请进!”   老人往后退了一步,一边在前引路,一边回头对颜路说:“公子,族老请您回来之后与商橒姑娘一同前去见他。”   一幢四进的庭院,院内靠墙的那一面种满了紫藤萝,院中有一颗合抱的大榕树,此时藤萝花期已过,只余一片盎然绿意,榕树端地如华盖一般,茂密的枝叶里似乎有鸟的鸣叫。在家老的指引下,最里面的那一间房屋便是族老所在之地,颜路说那是族中议事堂,凡有大事皆要在那里商议。   商橒心里觉得很紧张,就像是第一次见伏念的那种感觉,或者说比那次还要令她忐忑。一路上听颜路说了不少有关于他伯父的事迹,商橒觉得颜桓无论如何都是一位值得人用心去尊敬的人。这让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外公,觉得他们都是一样执着且固执的人。   政事堂的门是开着的,门前竖了一幅刻了兰草的木质屏风,颜路朝商橒点点头,示意她不要紧张,商橒只是看了他一眼,让她不紧张简直比在伏念面前背书不结巴还要难。此时家老已进去通报,没一会儿便出来了,接着颜路领着商橒步入了政事堂。   其实商橒也不知道后来她是怎么出来的,总之觉得自己心里满委屈,而这样的委屈又不能对颜路说,忽然间她就想到了萧子倩,想到了萧子倩提到的莫逸轩,倘若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能让她畅所欲言无所顾忌,那么这两个人一定是不二人选。   在出了政事堂之后,她说心里闷便跑出了门,丝毫不顾及颜路还有话要对她讲。咸阳她不熟,街上繁花似锦,车水马龙,比之齐地临淄更有过之而无不至之处,商橒抬手拭去在跑出门的那一刹那便涌上来的泪水,勉强自己静下心来去想别的事情。   此时已快接近黄昏,而人流却在朝另一个方向涌动,商橒一时好奇便也跟着去了,前方是一座修缮得极好的亭子,亭子里坐了一名杏衣女子,姿容秀美,用“风华绝代”来形容她一定不为过。她此时正跪坐在一张长案上,手上正抚着一曲更古的乐章,不管懂不懂琴,人人皆在为她而喝彩,当一曲终了时,她却幽幽在叹息,行了一礼之后在人流散去之时收琴准备离开。   商橒被她风华所吸引,忍不住地就上前对着这位杏衫女子行礼说:“姑娘一曲已算是高绝,为何曲终却又叹息?”   杏衫女子对着商橒微微一笑,她的笑里带了一股莫名的亲切,她的语声更是温柔得如出谷黄莺,将琴负于背上之后,她对商橒说:“一言难尽……”又是一声叹息,朝着商橒背后看了看,一袭白衣的颜路正朝这边走来,商橒只回头看了一眼,又面无表情地转回了头,女子揶揄一笑,“姑娘……莫不是和自己夫君置气?”   商橒“啊”了一声,脸先红了,她连忙摆手道:“没有没有,我、我……我还没成亲呢!”   女子扑哧一声又笑了出来,颜路此时已走到了商橒的身边,对着杏衣的女子叠手,女子亦福身,两人皆没有说话。商橒出言问:“姑娘……恕我冒昧,方才瞥见你的琴,似乎……是纯阳琴?”这琴颜路也有,她经常听他弹奏,是以认得。   杏衣女子有一瞬间的怔愣,世间能识得纯阳琴的人少之又少,眸中似有千万般的感情流出,却又在一瞬间收回。她依旧是微微一笑:“姑娘好眼力,那是我夫君的琴。”   “你夫君?”商橒下意识地往四周看了看,没见着人,心中不禁摇头——放这么大一美人在外边弹琴,也不怕被挖墙脚。   女子像是猜透了面前这位姑娘的心思,她眸色有一瞬间的暗淡,脸上却依旧笑着:“莫要找了,他不再这儿。”似乎是不想再多谈及,她对着面前的两人行礼,也没有留下姓名便告辞而去,她去的方向正是城门的去处,商橒一直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暮色里,久久也不能回神。按说雪女已经是她心里女神级别的人物了,没想到在咸阳居然还能让她再遇见一位。啧啧,这真是不嫉妒不行啊……   “阿橒,该跟我回去了。”颜路在商橒的耳边说。   商橒摇摇头,仿佛完全没有听见颜路方才的话,自话自说道:“如果我是男人,一定娶这样的姑娘啊啊,太美了,又会弹琴,没事儿的时候还可以听小曲儿,讲话又温柔,啧啧,这生活多滋润……也不知道那男的怎么想的,这样的美人应该寸步不离的跟着啊,不然被别人抢了可怎么办,唉唉!”   “……”   颜路苦笑,商橒的脾气他最为了解,看来伯父的那一席话还是让她生气了。他又唤了一声她的名字:“阿橒。”   商橒这次终于抬眼看他,这是她的心上人,她说:“让我自己静静罢,虽然我早就知道结果一定会这样的,可是……心理不够强大。”这一整日都没有太阳,厚厚的白云铺满了整个苍穹,像随时都可能压下来,压到她的心里去,再狠狠地痛上一回。   “‘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看来这些年我白写这句话了,写了那么多遍,却从没有写进自己的心里。”商橒低垂了眸子,颜路还是第一次觉得眼前的姑娘是看不出悲喜的,她的语调平平的,失去了往日的那一股活力,微微一叹,手指天边,“你看,快要下雨了……”   “阿橒……你——”颜路牵住她抬起的那只手,发现是入骨的冰凉,她说快下雨了,是天,还是心?三年前的端午祭祀之前,他拿了一把竹骨伞带着她出小圣贤庄,她很开心,在下山的路上她又有些忧郁地唱着“若问闲愁都几许”……她一直这样,时喜时忧,心里藏了许多的秘密。   商橒打断了颜路的话,她知道他是一个温柔的人,不管说出什么话都是能暖人肺腑的。商橒觉得自己是被他的这些话给宠坏了,宠得连明明有心理准备的事都无法接受,宠得此刻的她只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   “天子脚下,咸阳的治安想必绝佳。”她笑笑,露出了一半的真心与一半的假意,“先生回去罢,让我自己好好想想,我就是太久没有想了,以至于忘记了太多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①大宗小宗:西周时期,是以宗法制、井田制、分封制来巩固其统治,其中宗法制尤为重要,周天子为嫡长子所继承,为大宗,可祭祀远祖及先祖,与嫡长子相对的,为庶子,是为小宗,周天子将庶兄弟分封到地方建立诸侯国,如燕国初封为召公奭,在诸侯国内,诸侯为嫡长子继承,为大宗,庶子为小宗,封为卿大夫,卿大夫有家,亦为嫡长子继承,庶子为士,士有一定土地,亦为嫡长子继承,庶子则为国人。国人是贵族阶层的最末一等,又与野人相对,有一定特权,他们“执干戈以卫社稷”,力量不可小觑,如周厉王时期的国人暴动既是如此。因而形成天子→诸侯→卿大夫→士的统治阶层,进入东周之后,王权式微,随着新兴地主阶层的兴起,各国变法跌宕起伏,以小宗篡大宗者不计其数,如晋献公大杀公族,韩赵魏三家分晋,田氏代齐等。)   ☆、二十五、芳华如梦   咸阳有夜半静街的律令,这也是自古便流传下来的约定俗成。当苍穹里仅剩的一点白退去的时候,商橒还独自在清冷的街道上游走,与其等着卫兵来赶,还不如想个去处。咸阳城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大,光是找个客栈就找了许久,还好有先见之明把篆文学了,不然真有可能被巡夜的秦兵抓起来去吃几天牢饭。   客栈有秦酒苦菜——是老秦人最喜欢的吃法,秦人已不再穷苦,可他们依旧还是保留了先祖的菜肴以及“赳赳老秦,共赴国难”的那一句血誓。如果历史没有那么多的偶然与必然,或许秦朝会延续得更久一些,或许……商橒忽然打住了自己心里的这些怪异想法,如果真有或许,那么她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推开客栈的门,一股浓烈的酒香便蔓延开来,店里的伙计热情地迎上来,笑着问:“姑娘是要住店么?要不要先来点吃的?”   商橒点头,沉吟有顷道:“就点……秦酒苦菜,如何?”   伙计闻言双眸发亮,他将商橒引到长案上后利落地一边小跑着一边报菜,商橒此时无心再顾其他,只怔怔地坐在那里发呆。其实她不知道,颜路一直在她的身边,倘若她的头能往楼上的一个角落看,或许就能看见那一袭白衣。   秦酒先被伙计端了上来,大大的土陶装着,再配上大大的陶碗,无处不尽显着秦人的开放与彪悍。这在山东地区,是历来为士人所不齿的,他们认为,喝酒不用觞觚,是大大的有失风雅,更不是待客之道。可秦人不一样,他们是从西戎的部族里拼杀出来的,最讲实际。   正当商橒举碗欲饮时,忽被一只手按住,她抬头,心中释然,那人笑道:“秦酒甘冽,你一个姑娘如何能喝?”   商橒将陶碗放下,也不问那人是谁,微笑着反问:“秦酒我不能喝,难道要喝宋酒?”   “宋酒醇厚,如何不能喝?”   那人一袭蓝衣,剑眉星目,两只眼睛炯炯有神,腰间别了一把做工极为精湛的弯刀,也没征询商橒同意,便把自己案几上的东西全搬了过来,此时伙计已将苦菜端上,墨绿色的菜叶,扑鼻而来的便是一股带着苦涩的清香。   商橒吃了一口苦菜,又喝了半碗秦酒,还未及下咽便呛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对案的男子伸手帮她顺背,摇头道:“这是何苦?我记得你不是这样的,橒姑娘。”   商橒直咳到脸色发红,平息下来时哑着嗓子说:“秦酒苦菜,世间一绝。早就听闻这秦地民风厚重,唯有这样的民风,才酿得出如此烈酒!”她嘻嘻一笑,对着蓝衣男子叠手行礼:“乌凌,一别三年,不想在此相遇。呵呵,这次你的衣服……总算是干净利落了不少。”   乌凌挠头哈哈一笑,“橒姑娘风采不减当年,我就是喜欢和你这样直爽的人做朋友!”他先自干了一碗,又道,“那幅草原御马图端的好看,连我们……”他忽然压低了声音,在商橒耳边悄悄道,“连我们大单于也赞不绝口。姑娘若是不嫌路途遥远,乌凌倒想请姑娘去当一回草原的贵客。”   商橒一时忘了烦恼,笑答说:“乌凌不嫌弃我就已不错了,那幅画是我思索了许久才画出来的,笔法不及老师娴熟,见笑见笑。”   乌凌又喝了一碗酒,觉得商橒一个人在这里有些奇怪,刚开始时他还以为是颜路有事,所以会迟来一些,可都许久了,还不见人来,商橒也没有要离去的意思,是以他问:“橒姑娘,你……是不是和颜先生……呃,吵架了?”   以颜路对商橒保护的程度,是决然不会放她一人在外的。除了吵架,乌凌再想不出更好的理由。   商橒怔愣,才夹起来的苦菜就这么垂直地掉下去,等她想去捞的时候已经沿着案几滚到了地上,商橒掩去眸中的失落,反而揶揄一笑,问道:“乌凌,以你对颜先生的了解,觉得他是吵得起来的人么?”估计自己气死,他还风华依旧。   乌凌挠头想了一会儿,其实他也觉得“吵架”这个词实在是不适合他们,打从第一眼看见他们时,虽然那时候商橒是着男装,可乌凌还是能认出她是一个长得不错的女孩子,一番交谈之后发现她身上不仅有中原女子的温婉,也有草原民族的风范。她身边的白衣男子,丰神俊朗,眉目间的温润仿佛能化去高山上的皑皑白雪。   坐在二楼角落的颜路,将他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他耳力极好,在乌凌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便知道是他。他乡逢故人,到真是一件值得快慰的事。商橒不是会轻言放弃或妄自菲薄的人,在小圣贤庄三年,期间对她语出挑衅的人也不再少数,她没有找颜路说过一次,都是以令人咋舌的方式回敬了回去,有一次恰好被萧子倩遇上,她拍着手说:“阿橒,还真看不出啊,像你这么受的,讲话也能如此犀利?”   商橒当时的回答是:“你才是受,你全家都受!”   颜路不怎么明白她们之间这段话的意思,反正她俩总是会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时间长了,习惯就好。   颜路一贯淡雅,是以他喝的酒也极为淡雅,正是商橒与乌凌方才说的宋酒。宋酒为宋人酿造,酒甘味醇,颇有殷商乃祖厚重之风。战国时极少有人愿意去品评宋酒,各国士子皆认为那是亡国之酒,厚重却无力道,于那大争之世委实不合。统一之后,品它的人反而多了起来,或醉生梦死,或寄托哀思。总之没有一个人会像颜路一样淡然,将一切洞悉于心,却平静如一潭深水。   此时楼下又传来了商橒的声音,她似乎已是有了一些醉意,乌凌问她对于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颜路以为商橒不会回答,熟知她举杯半晌,脸上泛起的嫣红也挡不住她眼中的迷离,她抬手揉眼睛,揉出几滴泪来,带着浓浓的鼻音说:“礼恒敬之,生恒爱之……”   一句话,八个字,掷地有声。乌凌爽朗一笑,觉得这姑娘果真是对他的胃口,继而他又摇摇头:“可惜了,颜先生没有听见这句话。”   商橒眸光暗淡,还想再去添一碗的时候已被乌凌按住。以中原人的眼光来看,她已算是酒量不错的姑娘,不过……如果他没有意会错,颜路是不喜欢她喝酒的。也是,中原女子始终不比草原女子,这里温柔富贵乡,没有塞外苦寒,自然不需用烈酒暖身。商橒却将乌凌的手推开,拭着泪说:“是朋友,就不要管我。你让我喝,喝醉了明天起来就什么都忘了,这样才可以忘记……心里的痛。”   “橒姑娘,你已经醉了。”乌凌摇头。他没有帮她拭泪,甚至没有给她一方拭泪的巾帕,在他看来,有时候就应该哭出来,哭出来了,心才不会憋着难受,像商橒这样心思细腻的姑娘,更应该哭出来。   商橒的那八个字,颜路一字一句地听在了耳里,记在了心里。他向来平静无波的心绪在此刻也因为那一句话泛起了层层涟漪。差一点,他就要走下这层楼,走到商橒的面前,将已然醉酒的她带回家,她可以向他哭,向他倾诉她所有的委屈与不满……闭了一下因情绪而显得浑浊的眼,再睁开时已是之前一般如桃花潭水的深邃。商橒还在说话,此时客栈只剩了他们三人还未眠。   “乌凌……什么是喜欢一个人,什么是忧心一个人?以前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只是觉得一旦有了这样的感情,那么整个人都会变得不一样了,我……朋友就调侃着说,像我这样的,到底会喜欢上什么样的男人?那时我自己也很好奇……”商橒笑笑,极淡极轻地说,“直到遇见了颜路先生,他……从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儒雅气息可以令任何一个走近他的人折服,你方才说我醉了,我是醉了,醉到即便心里很痛,还是不愿意……放弃。”   她哈哈一笑,大有愀然之意:“你不认识以前的我,所以你不笑……如果你认识以前的我,你一定会说:阿橒,你变了,变得不像你自己……”   等商橒完完全全安静倒在案几上时,乌凌在想该如何把她扶进卧房,这时木梯上有轻微的响动,他蹙眉回头时腰间的弯刀已出鞘,带着一股凌冽的杀气。颜路只轻轻一瞥身,对着乌凌愣神的脸淡然一笑:“好久不见了,乌凌。”   乌凌看了看商橒,又看了看颜路,似懂非懂地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最后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拱手道:“没想到遇上这样的事,即便是颜路先生,也会和寻常大多数男子一样。不过商橒姑娘到着实让在下大开眼界,‘礼恒敬之,生恒爱之’,这样的誓言,是否可比得《诗》中《击鼓》,亦或……《关雎》?”   颜路将商橒发冷的身子抱在怀里,这一月的赶路让她本就轻盈的身子又轻了几分,还在小圣贤庄的时候,因为丁掌柜做的饭菜实在美味,她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吃完后又一阵哀怨叹息,仿佛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有一天晚膳时她吃得极少,在颜路略带责备的目光下,她才轻咳着心虚说:“我一直都是这个饭量……”又抬起碗扒了几口。   一连接着几天她皆是如此,又有晚睡的习惯,这样身体怎会吃得消?当颜路让她再多吃一些的时候,她凑到他的身边,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极为认真地说:“吃多了会变重,变重了就不好看了……我才不要跟公孙玲珑一样呢,万一先生抱不动我了怎么办!”   颜路没想到她脑子竟然装的是这个,一时无奈,只能笑笑。揶揄的笑布满了他温润的眼,他抬起商橒的脸,凑得很近很近,他与她的气息就这样彼此纠缠着。抚顺她耳边的碎发,他说:“不管阿橒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抱得动你。”   那时的她没有往日的羞赧,伸手将他抱住,她身上带着幽兰的芳馨,淡淡的如她整个人一般。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很喜欢兰花,每日皆要尽心打理一番,后来颜路才知道,她喜欢兰花,是因为她觉得唯有他的淡雅,方能与兰比肩。看见兰花时,就像看见他一样。   如今的她也是躺在自己怀里,却少了昔日的笑靥,颜路微微向乌凌欠身,抱歉道:“天色已晚,我先带阿橒去歇息。”   乌凌将腰刀又插回了腰间的刀鞘里,对着颜路拱手,以示他没有异议。颜路抱着商橒去了楼上的房间,将她放在床榻上时,月已中天。   白日里商橒与伯父的话还回荡在他的脑海里,他早就知道她是一个倔强的姑娘,即便心里很痛,还是坚持将话说完再行礼退走。面对伯父的质疑,她说:“没有人会不想回家,没有人会不想待在父母身边承欢膝下!可是,我回不了家,老先生怎样说我都可以,但不能……不能说我不孝。”   她的眼里是噙着泪的,一字一句,仿佛都能从里面看出一直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脆弱。烛灯下,她的脸又一次因为酒而泛起嫣红,是否此刻的她依然还会吟唱那一首《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商橒睁眼醒来的时候,就发现昏暗的烛光下,颜路默默地注视着她。在她目光刚对上他的眼时,他却将眸子撇开了。起身关上窗子,跪坐在了一旁的案几边。商橒有一些失落,又有一些高兴,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起来,哑着嗓子问:“什么时辰了?”   颜路倒了一杯水递给她,淡淡道:“戌时。”   商橒揉着脑袋,灌下一大杯水,疑惑道:“戌时?怎么会是戌时?我记得进客栈的时候,还看了一下天色的,那时是酉时啊,怎么越活越倒了?还是我学艺不精,连看时辰都不会……”   喝太急呛到水,商橒捂着心口咳了起来,颜路拍拍她的背,忍俊不禁道:“阿橒,你说的那是昨天。”   “……”   颜路从案几上又端来了一碗黑黑的汤药,一闻这味道就知道是解酒汤,来这里真是够了,每次生病都是喝中药,她真的好怀念以前吃药片的时光。见她没有接的意思,颜路准备着手喂她,商橒却将头一偏,颜路拿着汤匙的手顿在了半途,她抬头看颜路,笑得很狗腿,“先生,打个商量呗?又不是生病,其实可以不喝的,话说我有偷偷看过家里尘封已久的医书,上面说喝酒是活血的,喝喝更健康啊,咳……”   话还没说完,汤匙就已经在嘴里了,接着便尝到了那种熟悉的微苦的味道。颜路是一个温柔的人,这是商橒一直以来的认可,但是温柔不代表不能霸道,就像现在这样,早就知道跟颜路讲条件是根本不成立的,甚至比跟张良讲条件还要难上几分,而商橒又是那种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人,总是喜欢垂死挣扎,最后只会让自己死得更难看。不过这个汤药很是提神醒脑,没一会儿她的头就不那么疼了。   昨夜似乎是下了一整夜的雨,直到现在空气中都还留有草木泥土的味道。也诚如商橒所言,她的确将昨日的所有不愉快都抛在了脑后,豁然间想起在她离庄的时候萧子倩有说过她和张良也会来一趟咸阳,不知他们此时到了没有?亦或还在来的路上?   商橒稍事整理之后便拉着颜路去街上逛,有一半的心态是想在街上能遇见萧子倩,虽然这个机会是非常的渺茫。看看时辰,又快到夜静了,可今日却异常的热闹,四处皆是张灯结彩,商橒问颜路,颜路说过几日便是皇帝生辰,是以准许百姓欢庆十五日。   她点点头,又继续往前走了几条街,秦代还没有纸,花灯都是用绢帛扎的,在烛火的照耀下,这些花灯比商橒在后世看的用纸扎的好看不知多少倍。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扩大了,此时河上已有人放起了河灯,她驻足而望,星星点点,倒有些像是离人之泪。   自秦统一,大规模的战争虽然结束,但边境总是吃紧,不是打匈奴便是打西南夷,或者是修一修离宫别馆……天下民力早已疲敝,然而那个坐在最高位置上的皇帝似乎浑然不觉。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盏淡色的河灯,商橒怔愣了好一会儿才从颜路的手中将它接过来。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放河灯是跟外公、妈妈还有哥哥一起的,那时空中还有烟火,绚烂至极,黯淡了空中群星……   “放逐河灯,可以许一个愿望……”商橒低着头,笑着说,“我的愿望还没有想好,不如……先生代我放罢?你的愿望,便是我的愿望。”   颜路抚着她被风吹乱的头发,温言道:“子房曾问过子倩,是否相信海外真的有仙山,子倩说海外仙山虚无缥缈,还不如多读些书来得实际。你虽与子倩性子不同,但也不会相信,是不是?”   商橒一时无言,她知道颜路所指不是海外仙山,只是想告诉她所谓愿望不是有所寄托便能实现的。她将手中河灯放了,看着它随水而去,多么希望它能承载着她的思念飘到另一个时空,哪怕是只言片语,她也想再听听。   “先生所言,阿橒明白。”她站起身来时,眸中已敛去了失落,对着颜路微笑,准备走时,背后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她转头,看见一袭蓝衣的乌凌正在朝她招手。   拨开人群,乌凌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他们面前,背上背着一个大行囊,商橒讶然道:“你……要走?”   乌凌哈哈一笑,点头道:“买了一些好东西,放不得,要快些北上,这样她也能吃一些了,还有还有——”他从怀里拿出一支样式极为精美的簪子,问道,“你是女孩子,看看这个怎么样?她会喜欢么?不好的话我重买。”   商橒扑哧一笑:“这个‘她’……是你夫人罢?”乌凌挠头,商橒说,“送什么东西不重要,只要情意送到就行了。你夫人真幸福,有你这样的夫君,想必一生都不会寂寞。”   乌凌看了看商橒身后的颜路,揶揄道:“橒姑娘不也有这样的‘夫君’么?”   商橒老脸一红,却又不知该从何处辩驳,不管怎么说似乎都是她被调戏,乌凌又是哈哈一笑,从腰间拿出一个葫芦,递给商橒:“这是从我们那里带来的,里面还有半壶酒,你喜欢喝就拿去尝尝,不要再喝秦酒了,太烈,不适合你。”   商橒接过来打开闻了闻,酒香醇厚,却一点也不呛人。对着乌凌拱手,乌凌摆摆手便准备走了。当他的身影消失在这片繁华之中时,商橒忽然问颜路:“先生,还记得在小圣贤庄时我问你有没有想过和我一起私奔,现在你不会再用‘你呀’来敷衍我了罢?”她调皮一笑,拉着颜路衣袖,“说嘛说嘛,你会不会和我一起私奔?我们一起去过与世无争的生活啊,嘿嘿!”   脑袋上吃痛,这是商橒意料之中的,颜路很是无奈地摇摇头,淡淡一笑,在她的耳边,只一句话,四个字:“阿橒,走罢。”      ☆、二十六、赠剑   在咸阳花市如灯昼的那个夜晚,商橒看了许多,也想了许多。她忽然就想到之前遇上的那位杏衣女子,风姿高华,不染尘烟。当她说起她的夫君时,眼中流露出的复杂神情是商橒从未在任何人的眼中看见过的。其实她很想问问乌凌,是不是他对自己的妻子也有那样的缱绻之情,可惜昨晚只顾着伤心了,没来得及问。   本来还想着等到天明再去一趟颜府的,毕竟颜桓老先生什么也不知道,不过是就事论事而已,言辞虽有偏颇,却也不无道理。反而是她,明明答应不生气的,结果还是那样无礼的跑开。可是颜路却告诉她不用了,他从怀中拿出一柄青铜短剑,交到她手中时顺势也牵住了她的手,与她并肩漫步在繁华的街市中,他的声音轻柔,用着只有她能听见的语声说:“这是伯父让我交给你的,这柄剑对于颜氏一族来说极为重要,上面的青铜铭文还是周公亲手刻下的……如今,阿橒,便由你来保管了。”   商橒一愣,即便是再迟钝的人,也该明白这一席话代表着什么。她忽然就有些不知所措起来,觉得事情不该会这样如此极速的峰回路转,心中忽然闪过一念,她看着颜路问:“先生……是不是你说了什么?”   颜路轻笑,并不言语。商橒将目光自他脸上移开,又盯着花灯看了好一会儿,低头沉默了许久。她知道颜路与张良一直都很好奇萧子倩的身份,而且他们似乎也知道了一些蛛丝马迹,她不常跟萧子倩在一起,只偶尔听颜路谈起她时,总是有欲言又止的感觉。即便萧子倩隐瞒了许多东西,张良还是将她带在了身边,商橒觉得,或许这位为后人称道的千古谋圣,是喜欢萧子倩的,只是这样的情愫还很朦胧而已。   “怎地忽然不说话了?”   颜路抬手揉揉她蹙着的眉心,忽而笑得揶揄,“阿橒,嫁给我,你不开心么?”   “……”   他抬起她的脸,低垂着眼与她的眸光相对,感觉到她的逃避,抚着她下颌的手指微微收力,“阿橒?”   商橒红了脸,却出乎意外地将颜路的手拂开,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她又将眉头深深蹙起,背过身子说:“先生总是这样……什么也不跟阿橒说,那日子倩生病被张先生带来你这里,阿橒分明听见了,你跟她说‘潜龙勿用’……你……你从来没有那样跟我说过话,总是把我当做小孩子……”   颜路淡淡一笑,正过商橒的身子,他低头问:“哦?这么说来……阿橒,是不高兴了?”   商橒将头一偏,轻轻哼了一声。   “好了,阿橒。”他对着她宠溺一笑,为她拂开散落在她头上的柳叶,“子房做事向来有自己的打算,即便是身为他的师兄,也不好事事都问。子倩是一个有主见的姑娘,她在子房身边,或许能说一些我与掌门师兄都不便说的话。”   “那我呢?”商橒忽然问,“我有主见么?”   颜路依旧还是淡淡一笑:“有的。”   这下商橒又沉默了,颜路的回答明明就是顺着她的,可是她心里就是不舒服。连她自己都说不上来这样的感觉到底是因为什么。商橒觉得不能在这么无理取闹下去,否则连她自己都会觉得很讨厌,于是她转移了话题,刻意忽略掉自己心中的那一抹不快意。   “颜老先生……”   “阿橒。”颜路打断了她的话,她看着他,他笑着说,“阿橒,该改口叫伯父了。”   商橒一愣,却还是死鸭子嘴硬道:“不改,我们还没有成亲……”   “那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   商橒看了一眼手中沉甸甸的剑,再抬眼时说:“……青铜剑。”   “……”   此时已入深夜,咸阳街市上依旧灯火如昼,这让商橒颇有后世元宵节的错觉。“秦”这个字,在她的脑海里一直都是厚重的,秦国、秦地、秦人……这个从戎狄部落里拼杀出来的部族让她敬佩,当年的兵出函谷,如今的一统天下……   “先生,忽然想问你到一个问题。”   “嗯。”   “各学派之中儒家学子读书最多,倘若……倘若有一天这些书都被禁毁,先生……会如何……?”   商橒问得小心翼翼,可是颜路在听了她这一席话之后却并露出没有她想象中的神情,哪怕是蹙一下眉头。他一袭白衣不染尘世的味道,淡淡地看着河上飘移着的河灯,再淡淡地说:“阿橒,你所说的,可是商鞅变法中关于‘燔诗书’的法令?”   商橒愣了好一会儿才点头,其实她心里想的是几年之后的焚书令。   “掌门师兄曾说过,儒家可以不成一家,但是儒家学说却是一定要流传下去。”颜路的唇角忽而勾起一个淡淡的微笑,“《易》言:‘书不尽言,言不尽意。’”   商橒沉思有顷,这个问题一直让她惴惴不安,她很早之前就想问出的,只是一直没有那个勇气。眼看时间在一天一天的流逝,商橒的心也忍不住开始颤抖起来。今日终于问出这句话时,颜路的回答却让她觉得是自己杞人忧天了。   不过无论如何,她都会在他的身边,正如那日的誓言——不离不弃,不移不易。   她也淡淡笑着:“先生的豁达,的确是商橒不能及的……”   人群中忽然传来俏皮的声音,商橒侧头,正见一少女挽着男子的手,调皮地眨着眼睛,弯弯的眉眼如空中那一轮皎洁的月。她说:“夫君,我喜欢你,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类似的话商橒在三年前也对颜路说过,她向来就是一个感情细腻的姑娘,哪怕是一句话,也能让她留意很久很久,只要是她在意的,她就会尽她所能去捍卫,即便弄得她自己一身的伤,也在所不惜。萧子倩曾说,商橒外表柔弱,实则内心异常的坚韧,不为任何外物所动,这样的执着,世间又能遇上几人?   颜路似乎也被那句话吸引了注意,他将商橒又拉近了一些,彼此气息纠缠。商橒迎上他的眼,笑着说:“我还以为这句话是我的专利呢,嗯……不行,我要想一个别人都想不出的话,你说好不好?”   颜路笑笑:“你呀。”   商橒挽住颜路的手,脸上带着笑,话里却是极为认真,“先生你刚才不是说要娶我嘛……那……你只娶我一个好不好?”   “阿橒……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在颜路充满疑惑的声音里,商橒的脸终是被这绚烂的花灯染红,但她从来就不是一个矫情的人,喜欢就是喜欢,也许这在别人看来不是很好,没有一点情调,可她不是她们,说不出太过暖人肺腑的话,学不来回眸一笑的风情。   商橒的不安颜路一直都知道,她曾问过他,如果哪一天她真的消失了,他会不会难过?颜路问她为什么会这样想,谁知商橒给他的答案是,他太过云淡风轻,温文尔雅的性子掩饰了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即便待她与旁人不同,可是,她还是会忍不住害怕。   还没等到颜路的回答,商橒却先说了,她说的时候仿佛身临其境一般,泪水已朦朦胧胧地笼上了她那双好看的眼眸,她说:“我会难过,会很难过。虽然……离开先生能看见我所思所想的人,可是在不知不觉中,先生也变成了阿橒心中所思所想的人啊……”她抱住他,将头靠在他的肩头上,淡淡的有一丝香味,“我喜欢你,这和对父亲、母亲他们的喜欢都不一样……”   颜路抚着怀中女子的一缕长发,淡淡微笑:“阿橒,我记得你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姑娘……三年前的你和三年后的你,可知变了许多?”对上商橒越来越忧伤的眼,她张口想说话,却被颜路一指压住,在她的耳边轻声呢喃,“可是,无论是怎样的阿橒,我都喜爱。”   忧伤的眸子瞬间又换上了喜悦,她圈着他的脖子有些不依不饶的问:“那么先生说说我哪里不一样了?为什么都喜爱呢?还有还有,你的‘喜爱’……是指的哪层意思啊?”   颜路以指轻点她的鼻尖,却并不回答她的问题,他自是知道商橒的性子,一定会继续追问。索性将她拉进自己怀里,拍着她的背,轻柔得仿佛如翻飞在春日里的桃花,绚烂而又柔美。   即便是这样的令人沉醉,她分明还是听见了他说:   “阿橒,别走。”   眼中又蓄满了泪,眼角却弯弯地笑了起来,泪随着那一个好看的弧度滴在了他的白衣上,她也轻柔地回答:“好,我不走。”   如今,他将那柄象征着颜氏一族荣辱的剑交到了她的手里,商橒却觉得这不仅仅是一把剑。接剑时她有那么一瞬间的迟疑,盯着剑鞘外的纹路看了许久。   她在害怕,害怕这样的相守不过天际划过的一线流星,待梦醒了,身旁她深爱的男子……不见了。每每在黑暗中惊醒时,发现自己还在淇澳居,商橒狂跳不已的心就会慢慢恢复平静,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害怕再回到以前的生活?从什么时候起,她只想待在这里,待在有他的地方……   “……先生,三年长么?”   手中握着青铜剑,她抬眼问他。忽略身后的三千繁华,她的眼里,一直都只有他,不管是藏书阁里手中拿着一卷书简的他,还是在六艺馆中认真授课的他。   颜路闻言摇头:“不长。”   “那短么?”她又问。   “也不短。”   “既然不长也不短,如先生这样让人看了一眼便能记上一辈子的人,又如何会喜欢我呢?明明……明明喜欢你的女子是那样多……”   那日在小圣贤庄的后门,她看见了一名娇俏的少女递了一支彤管给他,所谓“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那只彤管的确很美,可商橒却没那心思去欣赏,她心里酸酸的,即使后来颜路拒绝了,心里还是不舒服。   她的脸忽然被一双温柔却不失力道的手抬起,刚好对上那双总是令她沉醉的眼,颜路只看了她一会儿,随即便将她带进他的怀里,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可他却只唤着她的名字——“阿橒。”   “阿橒,以后唤我的名字罢。”他在她的耳边说,说得轻柔。   商橒抬头,“名字?”随即她微扬唇角,“……无繇……”   翌日清晨,天才刚蒙蒙亮,颜路便把商橒唤醒,依稀之间,她似乎听见颜路说今日带她去祭祖什么的?商橒恪酢醍懂地“嗯”了一声又闭上眼睛倒头就睡,颜路无奈,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本来是打算骑马的,看来现在得用马车了。   耳边隆隆的声音让商橒蹙眉,她觉得自己睡得很不安稳,可额头上分明有一支手在温柔地抚开她紧紧蹙着的眉头。   是谁……   她在心底发问,四周漆黑一片,时而会传来一两句喧嚣的声音,似乎是叫卖声?又似乎还有其他别的声音掺杂在其中,她听得不真切,慌乱中想睁开眼看看,无奈任她费多大的力也无法拉开一条缝隙,她抬起了手,被颜路握住,他在她耳边低唤:“阿橒,醒醒。”   这一声似有牵引力一般,商橒缓缓睁开了眼,眼中不甚清明,还带有朦胧之意。当意识到她不是躺在客栈的榻上而是在颜路的怀里,而且他们还正坐在一辆极速前进的马车上时。商橒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这……是要去哪儿?回去了?”   颜路梳着她微乱的头发,笑得揶揄:“忘了?方才才说要带你祭祖。”   “祭祖?”商橒一愣,“这、这么快!”   颜路点头,将她乱动的头按住,左手是一条青色的发带,正缓缓地帮她系上,“祭了祖,我们就回小圣贤庄。”   “回庄……?”商橒不解,以她对礼制的了解,似乎这样的做法是不对的……   颜路则只是笑笑:“阿橒,你会想子倩在你的身边罢?那日你与她在闻道书院旁的亭子里合奏的……可是《空山鸟语》?”   她记得她曾跟颜路说过这首曲子,这也是她在老师那里学的最后一首曲子,本来还有许多地方拉得不好,她还有许多的疑问等着去问,可惜……后来在小圣贤庄,她便常常拉这首曲子,当做乡音,以解乡情。   颜路说得不错,她的确是希望萧子倩能在身边的,她们来自同一个地方,在这个没有亲人的这个时代,凭借着那一曲《空山鸟语》,曲意之间尽是怀远之意,而这样的含义,除了颜路,便是萧子倩最明白。   商橒忽然回身搂住颜路的脖子,肆无忌惮的在他怀里蹭了蹭,“无繇,谢谢你……”   颜路拍着她的背脊,轻笑道:“都这样大了,怎地还像个孩子。”   马车这时已驶入了郊外,清新的空气即便是厚重的车门也挡不住,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拉车的两匹马同时发出一声嘶鸣,赶车人一声吆喝之后车便停稳当了。接着车门被推开,颜路对着商橒笑道:“先下车,伯父他们就在前面不远处等我们。”   对于颜桓老先生,商橒还是心有余悸的,这样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她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那位看起来很严肃的老人了。颜路说她应该称呼他为伯父,商橒也觉得是应该这么唤,可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是怎么也唤不出的,除了心理上的生疏,还有习惯上的不自在。   商橒深切的知道,这一步只要迈出去,她便再也不能回头,或许日后便将永远地留在这里,这几日她一直徘徊不前,也一直在思索,从萧子倩的口中,她隐隐得知他们之所以能来到这里,似乎与阴阳家有莫大的联系,倘若将这一切都弄明白,或许回去并不是痴心妄想。   颜路已先行下了马车,他并没有催促车内的女子下车,虽然她不说,可颜路还是知道她心里的矛盾,这样的取舍对任何一个人都是残酷的。即便如商橒这般豁达,也不免耽于悲伤。将手伸给颜路的时候,她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颤抖,而颜路则是坚定地握住她的手,在她下车地那一刹那,他在她的耳边说:“阿橒,一切有我。”   商橒抬眼,颜路依旧是淡淡地笑着,对于她充满疑问的眼神并不回应。她觉得,或许颜路是知道的,所谓“知易者不卜”,他这般博学,即便通天彻地,又有何讶异?   颜桓率领宗族的族人已在祖庙等候了多时,只是这一次他并不生气,也没有将眉头深深地拧在一起。初见商橒时,这个姑娘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没有许多女子有的矜持,她的所有情绪皆可以从她那双漆黑的眼眸中看出来,或悲,或喜。   或许正是这样的毫不隐晦让商橒与这个时代的气息有些格格不入。颜路之前在书信中说了许多关于商橒的言论,颜桓虽然不能苟同,却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思想也算得上是新颖。总比那些拿着书死背的要强。   直至见到商橒本人,自己无意中的那一句“不孝”触动了她隐埋心中的最大伤痛,她是一个倔强的姑娘,明明说话的声音都已有些颤抖带了哭腔,却还是未在他面前掉下一滴泪。在她走后,颜路对于商橒的来历做了一番解释,颜桓沉默有顷之后,便转入屋后的密室将那柄青铜剑取出,让颜路亲自交到商橒的手里。      ☆、二十七、生恒爱之   回小圣贤庄时,商橒是身着女装的。本来她还嫌麻烦想换回在小圣贤庄时的一袭青衫,颜路却说她这样很好看,不用再换。商橒心里只觉暖暖的,即便穿着女装走路很麻烦,一路上也没再提换衣服的事。只要是他喜欢的,她都会努力去做。   尚在咸阳之时,颜路接到张良的飞鸽传书,说是他与萧子倩已先行回庄。商橒很是讶异既然能用鸽子通消息为何张良到了咸阳不跟他们说,反而是走了之后再说?难道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张良也就罢了,为什么萧子倩也这样……   摇了摇头,谋圣的想法果然不是她的智商能够理解的,或许等回去之后能问一问萧子倩。跟在张良身边会很辛苦罢?他总是有许多的事情要做,每每看见萧子倩手上拿着一摞一摞的竹简,商橒就忍不住叹息,亏了子倩脾气好,若是自己,一定会生气罢。   回去的路途自然没有来时那样匆忙,一路走走停停,竟用了一月时间才到桑海。此时夏季已接近尾声,数数时节,再过些时日便是立秋了。   想到立秋,骑在马上的商橒便笑出了声音。颜路在前,闻声转头看她,商橒打马与他并驾齐驱,侧头笑问:“先生熟读《诗三百》,一定知道《卫风》中的《氓》罢?”   送子涉淇,至于顿丘。   匪我愆期,子无良媒。   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商橒说这首诗是她记忆颇为深刻的一首诗,不是因为它的哀怨,反是因为它深深的缱绻。颜路极为好奇身旁的女子会怎样去解读这首去远已久的卫地民歌,她很少在他的面前言及《诗》,用她的话来说,那叫班门弄斧。其实颜路知道,她不说,大部分原因在于《诗》中有太多生僻字,且言辞尚古,不易理解。说起好学,商橒有时还真是及不上萧子倩,但她们两人各有长短,商橒则更偏向于经世致用一些。   “以前读书的时候,老师有跟我们解释过……啊,对了,先生还不知道我们那里的风俗罢?”商橒对颜路笑笑,“其实我也是学了《氓》之后才知道原来在秋季是不能举行婚礼的……诗中女子想必对这男子用情极深,秋主刑杀,她却约为婚期。如果是我……”商橒却忽然止住了声音,那时在上课时,她心里就想着,如果是她自己,才不会那么傻,可如今心爱之人就在她的身边,她却再也说不出那样的话。   “如果是阿橒,会怎样?”看商橒笨拙地拉着马缰,不知如何才能控制自如,颜路索性接过帮她拉住,没一会儿,那匹马的步子便不再凌乱,马背上的商橒也不再东倒西歪了。她看了一眼颜路,似在思索该如何回答这一问题。颜路也不去催她,他的阿橒向来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听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只是他颇为好奇她的老师到底是怎样的人,那些新颖的解读,当真只是因了时间的变迁么?   沉吟有顷之后,商橒单手托着下巴说:“嗯……我不想说,说了你会生气的。”   颜路收回思绪,失笑道:“你还未说又怎知我会生气?”况且他又何时真的对她动过气。   商橒眨巴着大眼睛盯着颜路瞧,带着不确定地语气询问,“真的不生气?”在颜路点头之后她还不忘补一句,“我可不要再去抄书了……”清了清嗓子之后,商橒又瞄了一眼颜路,刻意将声音压得小小的说,“如果是我,我才不会、不会那么傻……”   从颜路温润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而且她说得真的很小声,她也不知道颜路到底有没有听见,不过想想他的武功修为极高,或许应是听见了的。他一向淡定,即便听见了也不会有什么反应罢?不知为何,商橒心里竟有些莫名的失落。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那名女子的哀叹似是跨越了千年的时光闯进了商橒的心里,她一直记着这首诗,觉得这三句比任何闺怨诗的格调都要高上那么几分。后来遇见了颜路,她觉得,即便秋以为期又如何?覆上颜路拉着马缰的那只手,商橒说:“秋季亦有芳菲,为期正好。”   “不过……”话锋一转,商橒语气沉吟,略带赞赏地说,“那个女子也算气质高华——‘及尔偕老,老使我怨’颇有‘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的气魄。”她问颜路,“是不是这里的女子都是这样?先生……又会怎样看待这样的女子呢?”   颜路没有回答商橒的问题,或许她不知道,方才的那一句“秋季亦有芳菲,为期正好。”在他心里激起了不小的波澜。商橒是一个很要强的女孩子,她的自尊心可说是不输男子分毫,若非到穷途末路,她绝不会开口求救于人。平日里在小圣贤庄,多有弟子会在言语上为难于她,有时她辩赢了,有时输了。输了她不懊恼,不过淡淡一笑转身就走。在那一段时间里,她就会看很多书,把她不知道的都学一遍。他曾问她这样会不会很累?她于一堆竹简中抬头,对着他笑笑说:“孔夫子有一句话说得好,知耻而后勇。”   抬手抚上她的发,细细软软的感觉如春季的枝上柳绵。看着她一笔一划认真写字的模样,忽然就想到了她曾带着失落的语气对着他的背影呢喃的那句词——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总被无情恼。   走到半山腰时,泥泞的山路变成了一级一级的青石台阶,故而颜路与商橒都下马步行,看着山中一片苍翠碧绿,商橒忽然就有一种回家的感觉。远处的雾霭带着淡淡的灵气,近处的山峦奇绝秀丽。这些风景是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再熟悉不过的,可如今再来看时却有一种阔别之后的怀念。   提着裙摆走山路的确很是不便,这青石阶修得很高,她总是会踩着裙角,幸而有颜路牵着她才免去了好几次的摔倒。   看着她渐渐羞红的脸,颜路问:“阿橒,虽然不知道你的家乡到底在何地,可从你的言词中不难判断,那里一定要比这里好很多罢?至少那里有你的家人,有你的朋友……留在这里,你……不悔么?”   “先生,你怎么会这样想呢?”商橒顿住了脚步,放下裙摆后,倾身靠近了离她只一步之遥的颜路,抱着他的腰,她说:“我永远都不会后悔……外公说过,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只要选择了一边,就不要奢望另一边……或许这里比不上家乡的繁华三千与软红千丈,可是……家乡没有先生啊,更没有如先生这般出世的琴音……”在他的怀里蹭了蹭,她抬眼看他,眼角笑得如一弯新月,“况且,先生也是阿橒的家人。”   颜路的手抚上了她的脸,带着淡淡的兰馨。天色暗沉时,月上柳梢,林中是飞鸟归巢的鸣叫,当夏末初秋的风乍起之时,掀起地上一片绿意,错落间,带了一抹金。商橒没有古人悲秋的情怀,宽大的袖袍下是与自己心爱之人的十指交扣。   她唤他的名:“无繇,我背一首家乡诗人写的《归去来兮辞》与你听,可好?”   紧了紧那只纤细的手,颜路笑答:“好。”   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   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   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她在夜色里叹息:“真想跟无繇也过这样的日子……”   商橒说得一脸向往,这些时日跟颜路在外走动,过目的繁华与苍凉皆让她难以忘怀。以前书本所学,皆已渐渐淡忘,只依稀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象。山河破碎,处处劫灰。商橒不愿再去想,她闭上了眼——赤地千里又如何呢,只要她的身边有颜路,其实哪里都一样。   “无繇……”   在望见小圣贤庄朱红的大门时,商橒忽然止步不前,颜路回头时,她的脸上又泛起了淡淡的红晕,拉紧他的手,她说:“一直想对你说一句话……可是又一直不敢说出口……横竖都要成、成亲了,我决定还是说好了……”   颜路忍俊不禁,商橒说了一堆的话,但没有一句是重点。他宠溺地拍拍她的头,商橒深吸一口气也只憋出了一个“我”字。   “我”了很久也没“我”出个下文,她抓了一下头发,当日对乌凌说的时候都没觉得难为情,而且如果她没有记错,乌凌听了之后是很感动的,还直说可惜了颜路没有听见。可现下……   “阿橒。”颜路抬起商橒的下颌,看着她慌乱的神色低头问道,“你是不是想说……礼恒敬之,生恒爱之?”   “无繇怎知……”想到第二日在客栈醒来时颜路也在,商橒眸中的异色便减退了一半。跟乌凌相见不过数面,但商橒知道,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若不是放得下心的人,他一定不会离开自己。   颜路微微一笑,将她带进怀里,“阿橒,不要敬,要爱。”   商橒也被这温和的笑意感染,当一切都归于寂静时,月光撒了一地,她在他的怀里,嗅着唯有他身上才有的淡淡的兰馨,她说:“是爱。”   回到淇澳居时已是深夜,稍作打理之后颜路便让商橒先行歇息。商橒拉着他的衣袖问难道他不歇息?谁知颜路只是摇摇头,说有事待办,至于是何事,商橒是怎么也问不出了。她有些郁闷,在榻上翻来覆去就是也睡不着,明明她很困的。   想到咸阳的祭祖,商橒还犹自觉得自己尚在梦中。那样盛大的场面,几乎颜氏宗族的人全来了,颜桓老先生也是一身黑红礼服,大气而庄重。本来祭祖之后便是择吉日成亲的,因为再过不久便是秋季了,秋季不婚是这个时代的风俗。但颜路一直在意着她的想法,颜桓老先生也表示了他的谅解。还是第一次,她在这个不苟言笑的老人的脸上看见了温和的笑意。每每看见颜桓老先生,商橒总会不自觉地想到掌门伏念,那日秦始皇来小圣贤庄时特意带上了夏太医,不知那位神秘的病人可有好转?之后也没听掌门提起,就像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本来她想问问颜路的,可转念一想或许这是掌门的私事,便作罢不提。说来她对小圣贤庄还真说不上熟稔,除了子思会与她说上几句话以外,其他人对她或敬而远之,或爱理不理。商橒撇嘴,心里也憋了好大一股气,看不起女子也不用这么明显罢?   祭祖后帝第二日,她便与颜路踏上了回桑海的归程。临走时,她于马上频频回头,终是对着负手而立的老人唤了一声“伯父”——虽然她自己还是会觉得有些奇怪。笨拙地下马,她对着老人福身:“伯父……阿橒走了。”   老人扶起眼前的女子,捻着胡须呵呵而笑。他以为他们之间的误会虽已消除,让商橒改口或许还需要一些时日。毕竟他们彼此之间的第一印象,似乎都不太好。   身为族长,他不能随意离开咸阳,颜路与商橒的婚礼,他也只能遗憾地缺席。除了那柄祖传的青铜剑,他还拿了另一样东西给商橒,当她好奇地想要打开时,他却神秘一笑,说是等成亲时再看也不迟。   商橒不情愿地点头,为了不让自己手贱,她将那件礼物放在了颜路那里。强压下好奇心,竟是一句话也没问。   此时半空中已微微泛起了鱼肚白,烛火的微光渐熄,室内昏暗。自榻上起身,推开窗子时,风里带了桂花的清香。   十里清香,十里清香,介引幽人雅思长。   净几明窗,净几明窗,褪下残英簌簌黄。   卯时才刚过,淇澳居的门便被轻轻叩响,商橒纳闷怎么不见颜路开门?下楼看时才发现他不在淇澳居,这么早,他会去哪里?站在他的房门外,商橒沉思了好一会儿,敲门的声音又大了一些,她才一惊,应了声“来了”便立刻朝门边跑去。   门闩才刚放下,一张清秀的脸便映入了她的眼帘——是萧子倩。揉揉发涩的眼睛,她将她迎入院中,此时天色正好,不热不冷,便在院中安置了一张案几,她笑着说:“坐,我去煮茶。”   萧子倩却将欲离去的商橒拦下,她向来是没个正经的,平日里不调笑几句都会让人不习惯。还记得张良刚回来那时,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她被掌门罚去思过堂思过,谁料她却在那里讲笑话,而且还正巧被张良抓了个正着,之后她便被张良罚着背《诗三百》……这些事情商橒还是听子思说的,听完后还笑了很久。如今萧子倩的神色却是难得的严肃,商橒收敛了笑意,正色问道:“怎么了?”   萧子倩从怀中拿出一支雕了兰花的玉簪,放在商橒手上时,她说“看你似乎很喜欢兰花,就选了这个送你,我们虽然离得很近,却总是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不能好好地说上几句话……”她忽而轻笑,“今天不说这些,阿橒,恭喜你了。”   “或许我不该这样问……”商橒接下了那只雕琢得极为精细的簪子,她的眼里除了喜悦外还藏了一份忧郁,她问一袭青衣的萧子倩,“你会想家么?有没有想过……倘若回不去了,该如何在这个时空行止?”   萧子倩一怔,继而失笑:“阿橒,你的确不该这么问,无论如何行止,你的身边终究是有颜先生的。”她一脸揶揄,“我听说代嫁的新娘总是容易多愁善感,难道……这个传言是真的?”   “哎呀,你不许笑我!”商橒的脸上泛起了红,早已忘记还有煮茶的事儿,与萧子倩就在淇澳居的院子里闹腾了起来。萧子倩愈是笑,她便愈觉得不好意思,直说在小圣贤庄待得久了,脸皮再厚也会被那些圣人给磨薄。   颜路还在淇澳居的竹林小道上时,便听见了清脆的笛音,那是与《空山鸟语》极为不同的曲调,曲意开阔豪迈,颇有万马奔腾之感。这让颜路想起了商橒的字与画,她的字不是娟秀轻灵,而是带了三分劲道,与她擅画的御马图遥相呼应。莫怪乎成衣店的老板爱不释手,还说若不是亲眼所见,一定不相信这幅字画是女子所为。   推开院子外的藩篱时,笛音戛然而止,萧子倩向颜路叠手行礼,商橒则在一旁含笑而立。朝商橒眨眨眼之后,萧子倩便退出了淇澳居,打理了一会儿院中的兰花,颜路说:“阿橒,婚期就定在来年开春,你看可好?”   商橒点头说好,调皮一笑,她问:“先生不觉得其实秋以为期也不错么?”   颜路屈起手指往她额上一敲,“你呀。”摇摇头,他笑道,“秋季芳菲不比春来花好,虽然我与阿橒一样,并不会太过在意礼制,但是……我想要给你最好的。”   商橒心里觉得暖暖的,像花一样香,像蜜一般甜。走到颜路身边,执起他的手,“只要先生在,于阿橒来说,便是最好。”   忽然想到方才萧子倩送来的花簪,商橒踮着脚尖想要蒙住颜路的眼睛,无奈她只能够着他的脸,他好笑地看着她,捉住她的手问:“怎么?”   “先生先把眼睛闭上,好不好?”   “好。”   用手在颜路眼前晃了晃,确定他没有偷看之后,她拿起那只花簪别于发间,满意之后才让颜路睁眼,笑吟吟地站在梅树下任他打量,玉簪上的兰花雕得精细,颜路眼力极好,自然看得真切,他说:“很美。”   商橒掩嘴嬉笑,拉着颜路去喝她新煮的茶。   茶水微沸,茶香四溢,取了颜路的琴,指尖微动,沧海龙吟。   琴音消散时,她的手上拿着那只玉簪,看着她的心上人,她说——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   “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二十八、结发为夫妻   立春过后的第三日,小圣贤庄与往日有些不一样,少了朗朗书声,进进出出的人也变得多了,每一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就连桑海县令,也是一身朝服前来拜贺。掌门伏念与三当家张良于庄门迎接贵客,而颜路,则在淇澳居为商橒绾发。   本来为商橒绾发的是成衣店老板的夫人,她曾为商橒精心打扮过一次,直说商橒装扮起来可谓风华绝代,当得“佳人”二字。就在昨晚,商橒临时决定,她想要颜路亲自为她绾发,颜路笑问为何这样仓促决定,而且这于礼制也多有不合。在颜路的记忆里,商橒并不会太尊崇礼制,而且也有许多新奇古怪的想法。这不,她一双含笑的眸子里就闪了狡黠,拉着他的手说:“古人有言:‘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明日先生为我绾一次头发有什么关系?而且……阿橒的头发一直都是先生在打理呀。”   且不说这位“古人”是哪位,单听她这语气就知道不管会有多少人反对,她都会执意这样做。颜路抚了抚她长长的头发,忽然就有了一种逝者如斯的感慨。还记得她的头发长到腰际时,她便萌生了想剪掉的念头,若不是他回来得及时,这一头的青丝可就毁了。   那次颜路尚在淇澳居外,觑见商橒手里的剪子,他本也没多在意,可见她往头发上剪去时,来不及多想,一时情急便随意摘了一片树叶,衣袖翻飞间已听剪子落地的金属音。屋内的商橒吃痛,捂住自己的手,一脸要哭不哭的表情。   等看清了砸她的只不过是一片轻飘飘的树叶时,她惊讶地捡起来放在手中端详,一点也没有折损的痕迹,又朝窗外望去,见颜路正朝她走来,脸上似乎还带了一丝歉疚,她也顾不上疼,语带讶异,磕磕盼盼地问:“这……是先生……?”   颜路执起她的手,手背已是红了大片,甚至有些地方还隐隐渗出了血丝。他蹙眉,按说他还没用两成力,怎会伤得这样重?正想扣上商橒腕脉再细细诊治时,商橒却将他的手巧妙地推开,转移话题道:“先生不必太在意,我从小就这样,一磕着碰着就会渗血丝,其实这只是看着恐怖,并没有那么严重的……”   颜路注意到了她的闪躲,却不出言点破,她将地上的剪子捡起来,有些颓丧地说:“先生不要我剪,我就不剪……只是这么长,天天梳头好麻烦,还会打结,扯到好疼……”   “阿橒。”   颜路扶着她的肩让她坐下,在铜镜里只能模糊地看清她清丽的容颜。拿了一旁的木梳,颜路有条不紊地为她梳理了起来,简单地绾了一个髻,他眼角含笑,“以后,就由我来帮你梳。”   “一辈子么?”商橒转头,看着他的眼。   “好,一辈子。”   她咧嘴而笑,一点也没有女孩子该有的娇羞,抱着他的腰,她说:“无繇,你真好。”   手背上的红已悄悄蔓延至了指尖,连指甲看着都是快要滴出血来。商橒悄悄用宽大的衣袖将手藏了起来,等再对上颜路清澈的眸子时,她的眼里是无尽的暖意,就像今日于苍穹里翻飞的桃花,带着淡淡的洒脱与柔情。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去年的秋季,她跟他说秋季亦有芳菲,为期正好。然而他却说——阿橒,我想要给你最好的。如今她已换上了新娘的礼服,那是一件很漂亮的衣裳,以黑为底,以红为边,绣工精美,让人找不出任何瑕疵,整件衣服还藏了淡淡的暗纹,在阳光底下就像水面浮起的涟漪一样,层层叠叠,美不胜收。   商橒在铜镜边照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灿若繁星的眸子渐渐凝了泪,颜路抬起她的脸,为她温柔拭去,温和地在她耳边说:“美丽的女子不该落泪,尤其是我的妻子,就更不该落泪了。”   商橒扑哧一笑,带着氤氲水汽的眸子里是割舍不掉的怀念,多么希望妈妈与外公能在她的身边,看看这个诗与剑时代,看看她的夫君。喝一口他们亲手递给她的茶……这么些年了,似乎早已习惯了思念,好多东西她都不记得了,唯有母亲与外公的容颜是她最不愿为岁月抹去的。每每无事时,商橒便会在绢帛上将他们画下来,倘若颜路在,她还会对他说上一些往事,她说得津津有味,他听得认真入神。   窗棂旁忽然响起了鸽子的咕咕声,颜路笑道:“是伯父的书信到了。”   商橒拖着长长的裙摆也走到窗边,调戏了一会儿鸽子之后她问颜路:“伯父都说了些什么?”   颜路将竹简递给了她,商橒很认真地看了起来,无奈横看还是竖看,这些字她都眼熟,但一连起来就……苦笑着看向颜路,她说:“这个……不是篆文罢?”看起来更不像隶书,依稀有点儿大篆的意思,不过她更想说这是甲骨文……   颜路淡淡一笑,“是我疏忽了。”他将竹简放在一边的案几上,“这是颜氏一族通信时所用的密语,以后我慢慢教你。”   正当商橒还想问竹简上写的是什么的时候,雕花的木门被轻叩两声之后便被推开,萧子倩退下了往日的青衫,身着一袭浅色衣衫,她的后面,还跟了一名白衣男子,容貌俊雅,举止高华。商橒在心里猜测,或许他就是子倩经常提及的……莫逸轩?从子倩的描述中,他应该是一个极为有趣的人。   萧子倩朝着颜路行礼之后便拉了商橒盯着她瞧,煞有介事地围着她转了一圈之后,她的脸上尽是揶揄的笑意:“真美,所谓‘人面桃花相映红’,也不过如此罢?”说完还用手肘拐了一下她身旁的白衣男子,“哎,你说是不是?”   男子挑眉,调笑道:“哦?这么说来,你是思嫁了?那我得提醒提醒张……”   话还没说完,就被萧子倩狠狠地踩了一脚,碍于形象,他又不好大叫出声,只能自己忍着,脸都憋红了也不过一句“你太狠了”了事。商橒已在一旁笑得不行,走到男子身边,她福身道:“想必这位便是莫公子罢?商橒有礼。”   莫逸轩极为吃惊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看了看萧子倩,眼神里似乎是在问“这是什么情况”,萧子倩耸耸肩,一只手很自然地就搭在了商橒的肩上,另一只手抬着她的下巴,颇有调戏的意味:“阿橒果然说得没错,在小圣贤庄待得久了,耳濡目染的都会知书达理……”   莫逸轩闻言哈哈一笑:“倩倩,你是想说……唯独你是个例外?”   “……”   说实话,萧子倩很想发作,尤其想用他手里拿着的那把剑把他劈了。不过现在不是斗嘴的时候,他们也不是转呈来调笑的,不然张良一定会让她在婚礼完了之后背《礼记》。从怀中拿出一个锦盒,萧子倩交到商橒手中,“这是张……三师公让我给你的贺礼。”   商橒略显讶异,“怎么?那支玉簪不是?”   萧子倩皱眉,“是啊……”挠挠头,她说,“那是我的贺礼,这个是他的,他是他,我是我呀……阿橒,你可不能弄混了。”   商橒若有若无地看了看萧子倩身后,眼里带了一丝狡猾,“哦?他是他,你是你?”   萧子倩没有注意到眼前华服女子忍笑的表情,反是极为郑重地点头,熟料一句清雅的声音自她身后传入耳里,“倩儿,你敢再说一遍么?”   “……”   屋内霎时便响起了一片笑声,属莫逸轩笑得最大。萧子倩转身,往商橒的身后靠了靠,眼眸却是飘向了窗外。张良看萧子倩的眼神是带了十足的宠溺,可惜萧子倩不敢看他的眼,否则她一定能感觉得到他的眼眸里不再是她读不懂的深邃。   张良的手里拿了一把制作精美的琴,交到颜路手上时,他说:“良初到小圣贤庄时,一直都是师兄在照顾良,幼时顽皮,弄坏了师兄最喜爱的琴,师兄虽不怪良,但良一直是记在心里的。”   难得在张良的脸上能看见除狡黠之外的另外一些表情,萧子倩忍了笑,只听张良又说:“师兄,这琴……叫‘怀音’可好?”   颜路点点头,算是应允了自家师弟的提议。   日暮黄昏时,婚礼正式开始,此时高朋满座,奏响的乐曲正是《诗》中《桃夭》,编钟和鸣,琴声低缓。当商橒在所有人赞赏的眼光下走向颜路的时候,四周的繁华与她再也没有干系,她的眼里,只有他。   头上的那只花簪折射出了比往日更加柔和的光,仿佛透过这只玉簪能闻见淡淡的幽兰清香,就如那首《幽兰逢春》一样,令人耳目一新,自心底发出喜悦之情。   当婚礼结束时,已是快到深夜,幸好这个时候的婚服不是什么凤冠霞帔,否则脖子一定会被压断。不过这婚服亦是层层叠叠,压在身上也是有几分重量。商橒的肩已经觉得很痛了,而且这一晚都是处于跪坐状态,她的腿都已经麻得没有了知觉。若不是萧子倩在一旁竭力搀扶,她觉得自己一定会摔下去。   前来道贺的宾客皆由掌门伏念与三当家张良招待,议事厅内此刻奏响的是《鹿鸣》,弦歌之声不绝于耳。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向来庄严的议事厅此刻也卸下了它肃穆的外表,换上了一袭红衣,就连闭关许久的荀夫子也出了半竹园为他们主持婚礼。商橒并不是第一次看见这位两鬓斑白的老人,有一次她还有幸地跟他说上了几句话,他是一个很和蔼的人,博闻强识,痴迷棋道。他那时还问她可否懂奕,商橒摇头时只见他的脸上有少许失落。   她说:“夫子若真想下棋,何不找颜先生或是张先生?”   荀子淡淡一笑,“他们么?无繇要帮着伯远那小子处理庄内事宜,子房嘛……他总是不在庄内,就连子倩那丫头,跟着子房也是三天两头不见人影。”   商橒听完扑哧一笑,想到曾读过的《劝学》,那样一丝不苟的文风。在她的映像里,一直觉得荀子应该是个很严谨的人,没想到在严谨之余,也是一个极为可爱的人。   相对于议事厅的热闹,淇澳居显得异常幽静。由于偏远,所以那里的雅乐传不到这里,商橒看着同样身着黑红礼服的颜路,痴痴一笑,此时夜阑人静,唯有空中明月散发着淡黄的柔光。泥土的清香因了晨间的细雨而显得异常芬芳,或许是这黑红礼服的喜庆也感染了屋外的竹林,归巢许久的鸟儿仍旧唱着空灵的调子,青绿的竹叶随春风飘摇而下,装点着这场盛大的婚礼。   从窗外吹进的风带着桃花的清香,今夜的星空似乎也比往日要来得晴朗,身旁丰神俊朗的男子的眸光,又比这天幕群星要绚烂明亮。商橒喜欢颜路的眼睛,总是会不自主地将目光停留——停留在拥有这双眼的颜路身上。   颜路。   这个一直萦绕在她心头的名字,这个一直令她沉吟的男子。此刻,他们真的就这样在一起了。她从来不敢想的事,竟真切的发生在她的身上……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沉吟至今,沉吟为君。   “无繇……”商橒终于从痴迷中醒来,开口唤着身旁同样是一身黑红礼服的男子。谁料颜路却抬手阻止了她接下来的话,低头俯身,暧昧地在她耳边轻轻道:“虽然我很喜欢听你这样唤我,但此刻……我希望阿橒能唤另一种称呼。”   “另一种称呼?”对于他的突然的接近,商橒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这么一张好看的脸忽然放大,仍谁都会脑子短路的。她歪着脑袋想了许久——   难道是唤先生?   摇摇头,觉得这样唤有点不合时宜。而且唤无繇有什么不对么?老妈跟老爸结婚都这么多年了还不是相互喊着彼此的名字,有时候腻歪就来上几句情话,听得她都觉得自己是一个超大灯泡的存在。   颜路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正冥思苦想的商橒,她一会儿蹙眉,一会儿摇头,要照这样继续发展下去,即便是等到天明,恐怕也不会有答案。   抬起她沉思的脸,他唇边勾起一丝笑意,“阿橒。”   商橒脸上的红晕又加深了几分,暂时放下脑中所想,抬眼时,正好对上颜路那双清澈含笑的眸子。不过任她怎么看,都觉得这眸子的深处藏了几许揶揄。   他一把将她打横了抱起,看着她脸上的局促与羞赧,他低低一笑:“阿橒,唤我夫君。”   商橒觉得此刻的自己实在是太没有出息了,平日里都是她调戏他的时候居多,而且基本都是她在偷亲他,怎么才成亲不久,她就变得这么的……害羞?如果是反射弧长,那也太长了点……   压下心里的那点不知名的害怕,她圈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耳边低唤一声“夫君”,笑靥如花,明眸善睐。当颜路将她放在榻上时,商橒忽然就觉得这气氛有点……不,是十分的暧昧。她想从榻上起身,却反被颜路压住倒在了榻上。   “……夫、夫君……”她试着开口,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她的局促大部分是来自于不知道在这样的时刻应该怎么做,果然空有理论知识是不行的,怪不得大家都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温热的手轻柔地抚上了她的脸,想要减轻她的紧张与不安,狂跳不已的心似乎在这一刻真的就平静了下来,商橒竟开始留恋起了颜路指尖的温度。她也抬手去抚他的脸,从眉眼到唇,想将他刻在心里,永远铭记。   腰间的绦带在她失神时已松去了大半,当颜路伸手拿掉她头上的花簪时,商橒顺势将他压在了自己身下,衣衫微乱的她多了一丝平日里不曾有过的妧媚,她眼带迷离,缓缓低头吻上了他的唇,一头青丝也随着她的动作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末了她也拿下了他的发饰,调皮地笑着说:“这样……才算公平。”   颜路的眼里有着淡淡的笑意,挥手时掀起的一阵疾风熄灭了燃烧过半的红烛。商橒有半刻的怔愣,脸上也比方才更加的滚烫,好容易才抹去的害怕又渐渐萌上了心头,然而颜路这时却在她的耳边揶揄道:“阿橒……你害怕了?”   明明心里漏了一拍,商橒却仍是嘴硬道:“才……没有,谁、谁怕了!”勉强挤出的笑也掩饰不了声音的颤抖,竟是有些恼地去拉扯颜路腰间的绦带,等他的衣衫也像她一样凌乱时,她的嘴角才略微勾起了一个弧度。低头又吻上了他的唇,还大有向下的趋势。   青涩的吻最易撩拨起一发而不可收拾的□□,颜路向来清澈的眼眸在这一刻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他拥着她,不过只是一个翻身的动作,她又被他压在了身下,即便是动一下,也是一件极为有难度的事情。这一次,商橒明显地感觉到了他身上的异样,落在她脸上的吻也从最初的温柔变得火热,唇齿间尽是他的气息和那令人暧昧的味道。      ☆、二十九、阿橒之隐   淇澳居竹林的深处,是商橒成亲一年多以来最爱去的地方,那里清静优美,特别是夏季,竹林尤其适合避暑。难得今日颜路闲暇,她便邀了他教她弹琴。刚开始学时,商橒总是弹错音,学了一段时间后,勉强也算入得了耳,后来手指实在是疼,她觉得还是二胡适合她。于是小圣贤庄的弟子们就常常看见他们的二师公和夫人在水湄边一个弄琴,一个和琴,那样的恩爱缱绻,当真是羡煞旁人。   今日也不知是什么兴致来了,商橒竟用琴弹起了胡琴曲中的《紫竹调》。   曲罢收弦时,她含笑而问对面的白衣男子:“夫君,我弹得好么?”   颜路点头道:“阿橒的琴曲,自是不错。”和她上次弹奏的相较,的确进步了不少。商橒在乐理方面,领悟能力超出常人许多,很多时候只要是她听过两三遍的曲子,便能用胡琴奏出,是以对于学乐谱,她总不是那么上心。再加上颜路这么一个精通音律的夫君,她就更不会上心了。   将琴推倒颜路身旁,她嘻嘻一笑:“夫君最会哄人了,比起夫君来,阿橒可一点也不会弹琴。”况且琴音寂寥,即便是欢快的紫竹调也蒙上了淡淡的宁静,她觉得或许是自己不够理解琴语,颜路曾告诉过她,琴是天地自然之音。   她拉了他的衣袖,眼含期待:“夫君不是说要弹奏一曲与我听么?阿橒都等好久了……”   道了一句“这便是了”,颜路援琴而奏,曲调悠远绵长,与平日所弹皆不一样。在颜路的琴曲中,总是带了隐隐沧海龙吟的气势,她最喜欢听他抚《高山流水》,每次听都会有不一样的感觉。   当琴音消散的时候,商橒沉吟了许久方才回神,她说:“这首曲子以前从未听夫君弹过,不过,很好听,看山望水,悠远从容。”   颜路按弦,清亮的眸中似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这首曲子于我而言,有特别之意。”   “特别之曲,夫君愿意弹给我听,我很开心。”   她从来没有问过关于他的往事,有时只偶尔听他提及,他不说时,她也不问。这似乎已成了他们之间的默契,萧子倩曾问过她,难道她就一点好奇心也没有?商橒沉吟有顷才道:“他的回忆里没有我,其实知道与不知道并无分别……我来不及也不可能再去参与他的过去,但是现在的他,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他。”   “父亲……极为精通音律,却极少弹奏琴曲,唯一听见的,还是我去小圣贤庄求学,临行前,他弹的就是这首曲子。”   颜路的声音淡淡传来,从中听不出悲喜。   “那么……后来呢?”商橒轻声问。   这首琴曲蔚然大气,仿若空谷回音,当真当得上天地之音。其气不输《高山》之巍峨,其情堪比《苏武牧羊》之凄婉。如此截然不同的感觉,却被糅合进了一首曲子里,颇有哀而不伤的中庸之美,每一个音,都恰到好处。   “后来么……”颜路沉吟,忽而便想起商橒一磕着碰着便会渗出血丝,乘她睡着时他曾为她把过脉,脉象并无异常,他也查阅了许多医书,但书上对此记载却是甚为语焉不详。后来他请教过莫逸轩,那位看起来有些浪荡不羁的墨家公子,却身怀另一种奇特的医术,当他将商橒情况说出时,莫逸轩沉默了很久,却也无法下定论。   “……夫君?”   颜路摇摇头,“……无事。”继而又道,“阿橒,近日身体可有不适?”   商橒有些奇怪,“没有啊……我身体一向很好,夫君怎会有此一问?”   许是觉得时机尚未成熟,是以颜路并不点破。即便是成了亲,他还是觉得她有许多的难言之隐,有时会默默对着她搜集的那些古钱币发呆,等发觉有人靠近时便会将那些东西收起,实在是瞒不过了她才会含含糊糊地说:“……外公很喜欢收藏,可惜……我不能带给他了,不然他一定会很开心。还有哥哥……身边没有人给他鄙视,他一定觉得很无趣罢?”   通常这个时候,颜路都会揉揉她的发,陪着她在烛灯下静坐,或听她诉说一段往事,或看她提笔描摹一幅山水。   成衣店的老板今日又下了一方请柬,希望商橒能为他再画上一幅,商橒早早在淇澳居画好让颜路带去,而她自己则往有间客栈的方向走去。成亲时她也托人将她与颜路的婚期告诉了远在塞北草原的乌凌,虽说对这个时代的通讯闭塞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那日在婚礼上没有见着他,商橒多少还是有些失落的。她在这里的朋友本就不多,乌凌……可算得上一位不可多得的好友。   丁掌柜见商橒孤身前来有些意外,他叠手呵呵而笑,“颜夫人。”   商橒被丁掌柜这中规中矩的称呼逗笑,按照礼制,丁掌柜这样称呼的确不错,可她就是不惯,故而说:“丁掌柜不是儒家人,应该不用遵守儒家礼制罢?还是如以前一般唤我‘阿橒’不好么?忽然改了称呼,觉得有些生分啊。”   丁掌柜挠挠头,拍着他圆滚滚的大肚子说:“莫说是你不惯,就连我喊起来也觉得别扭。”   “那不就得了!”商橒朝他眨眨眼,朝着对面正饮酒的玄衣男子而去。   才刚到唇边的酒,就被人半道截了下来,男子却也不怒,商橒将酒樽放到鼻端闻闻,转而笑道:“秦酒醇烈,不宜独饮,公子可是等人?”   男子又将酒从商橒手中夺回,一饮而尽后才道:“夫人可还记得多年前你教过在下的行酒令?那时我输得可惨了。”   商橒掩嘴而笑:“哦?听阁下语气,今日莫不是想要一雪前耻?”   男子邀商橒坐下,眼角含笑,“在下正有此意。”   于是等颜路将商橒的画送到成衣店后,出现在有间客栈时,便又见着了多年前的那一幕——商橒笑眯眯地看着乌凌一筹莫展的举樽喝酒。   他摇头失笑,看着面前的两人划拳划得不亦乐乎,仿佛时光又跳回了从前一样,那时的她总是喜欢会用不同方式表达着她对他的喜欢。也总是喜爱醉酒,呢喃着“梦里不知身是客”。   “五魁首啊六六顺!哈哈……喝酒喝酒,每次你都挂在这儿,不行啊!”   商橒拍着案几大笑,显然是没有注意就站在她对面的颜路,其实只要她愿意抬抬头,就能看见他的。乌凌则是一脸的沮丧,这行酒令他回草原之后练习了很久,没想到依然不是商橒的对手,在喝下这第二十樽酒后,他的脸也开始微微泛起了酒后的红晕,想要罢酒不喝。毕竟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与他们商议。   商橒不允道:“朋友的婚期你错过了整整一年,怎么着也得罚酒一百,这才几杯啊?再说了,我知道你家离桑海远,就算用爬的,三个月也爬来了罢?不行不行,今天一定满满的一百,我数着,来,第二十一樽!”   看乌凌表情,似是有些无奈,而商橒认真的样子着实让颜路忍俊不禁,他上前两步接过商橒手中的酒樽,淡笑道:“阿橒,别闹了。”   商橒拉着他的手,笑嘻嘻地说:“夫君既然接下这一樽酒,是要代乌凌饮下?他方才喝了二十樽,还有八十樽,夫君……可要考虑清楚哦……”   颜路抬手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方才对乌凌见礼,乌凌大咧咧地回礼,前半部带了点儿草原味道,后半部又结结实实地转向了中原的叠手,实在是有些不伦不类。商橒已在一旁笑个不停,乌凌则毫不在意,对着颜路,重又叠手道:“先生还是当年的先生,半点不减风华。”   饮了半日酒,日薄西山时乌凌方才若隐若现地开始打探咸阳方面的动向,这让颜路和商橒都有些诧异,有间客栈的雅间内,乌凌压低了声音问:“颜先生,以你对眼下时局的洞悉,贵国陛下当真会出兵攻打我匈奴?”   颜路凝神沉思,以他了解的情报,乌凌所说的确不假,只是……他又看向商橒,“阿橒,你看呢?”   商橒本还有些昏昏欲睡,被颜路这么一问反倒一激灵,她“啊”了很久才找回状态,喝一口水清醒清醒脑子之后才说:“或许、或许……会罢。”   “哦?何以见得?”颜路又递了一杯水给她,乌凌则是一脸疑惑地在看她。   商橒侃侃道:“匈奴向来骁武凭凌,秦国未统一之前已是中原各国心腹大患,况且……”她顿了一会儿,在心里组织着要怎样说才能让措辞尽量委婉。有顷之后才道,“况且……你们的骑兵总是入关侵扰边境百姓,所谓边境安,方能社稷定,这或许就是皇帝陛下要发兵攻打匈奴的主要原因罢。”   乌凌听后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思,末了他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道:“塞北不比中原,你们有富饶的土地资源可供耕种,可是我们却只能逐水草而居,一遇风灾、雪灾,便是一次很大的损失,若不南下,我匈奴子民岂不是要饿死于春荒之中?”   “所以,你们的想法是……?”   乌凌自怀中拿出一方精致的羊皮书,递到颜路面前,神色肃然道:“扶苏公子乃贵国陛下长子,听闻不日将来桑海小圣贤庄,乌凌烦请先生能代为传呈我匈奴单于国书于公子,请他面禀皇帝陛下,河套水草丰美,只要贵国陛下同意我们在那里牧马,匈奴骑兵,愿为大秦戍边。”   当乌凌说出这一句话时,商橒心里已开始有些忐忑,乌凌并没有弄清楚眼下中原各方面势力的纠缠,皇帝陛下表面上看起来很重视百家学说,实则他已开始暗暗收紧了自春秋延至战国时期的松散文化氛围,墨家的覆灭便是最好的例证,与墨家并称显学的儒家,自然也逃脱不了被盯上的命运,倘若这国书一旦递交,若有人从中挑唆,那么这私通敌国的罪名,儒家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如商橒意料,颜路并未接下这封国书,而是淡淡道:“两国相交,不该如此轻率。阁下若以单于使者身份于咸阳求见皇帝陛下,我想,他会接见你的。”   虽然颜路的温和有时会给人以淡淡的疏离感,连怎样靠近他都要在心里想上好几个法子,但是这一次,商橒是明显地感觉到了疏离,就连乌凌,也似乎是有所察觉。他蹙眉,将国书又收到衣襟里,谨慎地问道:“难道中原局势并非表面下的大一统?”   颜路不置可否,抬手为他斟上一樽酒,乌凌心下了然,于月上柳梢时离开了有间客栈。客栈雅间一灯如豆,商橒望着酒樽发呆,这些曾于书上见过的历史事件,终究要发生了么?那么是不是距离始皇下达焚书令也不远了……?子倩已与张良离开小圣贤庄好一段日子了,虽然她说不过是去游历见访,可是商橒怎么也不相信……   “阿橒,想什么这么入神?”   颜路的手指在她的眼前晃了晃,她回神看他,他的脸上挂着令她安心的宁淡笑意。   商橒沉吟,决定先将这些事放在心里压一压,于是便换了一个话题道:“夫君……这么晚了,我们是不是该回庄了?”   颜路看了看天色,已是接近子时,牵着商橒的手,同丁掌柜辞别后往小圣贤庄的方向走去。于路上,他们两人之间谁也没有说话,这异常安静的气氛还是在他们之间第一次出现。侧头看向身旁的女子,自嫁他以来,她的确变了不少。   以前她总是有些聒噪的,一句话可以重复很多遍,直到他回答她的话为为止,可不知为何,如今的她却是什么事都听他的,这让颜路觉得……她似乎每天都过得很小心,想将这所有的点点滴滴都镌刻在心里永不磨去。   翌日午后,他在竹林的水湄边抚琴时问她:“阿橒,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喜爱游历名山大川,不如我禀明掌门师兄,我们出去走走?”   商橒先是一愣,继而笑道:“子房走了,你这二当家再走,偌大的小圣贤庄师兄一人岂能照料得来?”她低垂眼睑,绚烂的阳光下她的笑容也渐渐变得爽朗起来,颇有昨日与乌凌拼酒的豪迈。她望着池中还未结成花骨朵的青莲,缓缓道,“我以前是很爱跑出去玩儿,那是因为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啊……如今,我的夫君如此见多识广,说出来的故事简直比亲眼所见还要令我大开眼见,那么我又何须多此一举呢?”   她转身嘻笑,又将视线移到了颜路身上,跪坐下来时将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肩上,“我……就想和你待在这儿,是家的感觉。我知道,夫君也一定是这样想的。”   “阿橒……”   商橒忽然打断了颜路的话,调笑道:“好了好了,我难得恶心一回,你的表情就不能丰富点?”伸手捏着自己夫君的脸,“笑一个嘛,我最喜欢看你笑了……唉,这样说也不对,不管你做什么事,我都喜欢看,弹琴的你有一种谪仙之气,舞剑的你英姿飒飒,看书的你又是温雅异常……我的夫君果然才俊风流啊!莫怪乎那些美女即便知道你成亲了还不断来示好,哼……”   说着说着又将脸别到了一边,想到那些个美女,她心里就很不舒服。无奈这个时代又没有什么约束,别人怎么做那都是别人的事,她再怎么气最多也是把自己怄死。这种损了自己乐了别人的事,商橒才不会做。   “你呀……”看着她佯怒的脸,揉揉她的头,颜路宠溺一笑。      ☆、三十、沧海龙吟   公子扶苏到访小圣贤庄本是在初夏时节,可是这一决定却在半月前忽然取消,至于原因,来传话的使者似是故意含糊其辞,不过据颜路推测,应是咸阳那边出了什么大事。就连驻守边地的一部分长城军队也秘密从直道直奔咸阳。   一直玩儿不转天干地支的商橒开始用最笨的方法在地上一点一点地计算,在这里待得太久,以前烂熟于胸的许多史实皆以模模糊糊,有时甚至要想上几天才能想起。蹲在地上脚有些发麻,可是商橒却不在乎,连回来许久的颜路她都没有注意到,只蹙着眉头深思。额头被初夏的阳光蒙上了薄薄的一层汗,然而她手中还不停地拿着树枝在地上画着,似乎是怎么算都不对,颇有越算越糊涂的感觉。   相较于篆文,商橒更精通隶书,如果不是必要,她基本都是用隶书来书写。但有的时候她写的一些字竟是连颜路也看不懂,问她时她说这是家乡使用的文字,还说与秦始皇统一文字的诏令有莫大的关联。   每当商橒说起这一切的时候,就仿佛是隔着一层纱一样,连声音也会不由自主地变得飘渺起来。如今她对着地上的符号出神,漆黑的眼眸中写满了浓浓的怀恋,颜路上前握住她拿树枝的手,指尖微凉。   “……啊,是你……”   她如梦初醒地低低叹了一声,眉头依旧蹙得紧紧的,颇有些后悔的意思,“如果当初我肯多花一点儿心思学好数学就好了,如今也不会这般头疼……”   “什么事让你这样心烦?”颜路将她自地上拉起,蹲太久了忽然站起有些眩晕,立了一会儿才与颜路走到一旁的树荫下,只听身旁的白衣男子又问,“阿橒,这几日为何你总是一脸忧愁?”   “我……”商橒欲言又止,又看了看地上她写的阿拉伯数字,拉了颜路,她问:“夫君,这些事容我之后再慢慢告诉你,现在,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可以么?”   颜路点头。   “咸阳那边……”她的声音细若蚊蝇,顿了好久之后才大了一些,继续说道,“咸阳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皇帝陛下……嗯……是不是在兰、兰池遇刺?”   颜路并没有像商橒想象中的露出讶异的神色,那双清澈的眼眸反而是很平静地在看着她。商橒一直觉得自己的夫君是知道一些的,只是她有些不敢相信他能如此的淡定,当初她是废了多大的劲儿才接受自己的处境,又是废了多大的劲儿才决心好好在这里生活……   “子倩曾对掌门师兄说过这样的话……尧舜不再是尧舜,而是一个可以与之谈笑的人,他们不再是书上单调的记载,可以看见他们的喜怒哀乐,可以听清他们所说的每一个字。”他揉揉商橒的头,“阿橒,一些事情,我不问你,并不代表不知道,你明白么?”   “……那、那你怎么不跟我说?”商橒瞪大了眼睛,磕磕盼盼地问。   颜路淡淡笑道:“你不也没有跟我说?”   “可是、可是……这不一样呀!”她急得似乎连眼泪都要出来,在树荫下焦躁不安地走动,“这世上有几人会相信这些看似荒谬的言辞?又有谁会相信千余年之后的世界早已焕然一新……”   “阿橒。”   他拉住她的手,让她焦躁的情绪渐渐平静下去,温润的眼眸仿若桃花潭水,商橒的心早已被他的话激荡得砰砰直跳,不知怎地就哇哇地大哭了起来。似是要将她所有的恐惧与不安全部释放,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自己活得有些累,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常常这样安慰自己,人终究还是要活下去的,只要还有生存下去的理由。   暗夜里,她常常也会觉得有些不甘,自己努力那么久才选择上了喜欢的专业,想不到还没有读上几天就莫名其妙地被迫辍学,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过着惶惶不安的日子……   她说:“夫君,我好害怕……害怕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如果的确是按照我所熟知的历史,或许、或许小圣贤庄也难逃一劫……届时,你与师兄又将如何自处?我不能自私地让你抛下一切随我远走天涯,可是我更不愿只能当一个看客,什么也帮不了……”   “阿橒,不要怕。”他抬头拂去她脸上的泪,抚着她的背脊,脸上又现出了淡淡的笑意,如青莲拂风一般,低头在她的耳边道,“一切有我。”   “……有你?”停住哽咽,她抬眼,“我……我不明白……”   “所谓生,道之化境,所谓死,还道于天。”他说得淡然而又豁达,在他的脸上,商橒看见了对生的敬畏,却看不见对死的惶恐。或许死对于生活在大争之世的他来说,早已司空见惯,一国社稷尚且能在须臾间泯灭,又何况一人之性命?   “所以……”   他接下她的话:“所以,不要再去想那些还未发生的事。你自己不也说日子是要一天一天的过?既然如此,何不尽人事而听天命。”   商橒忽而扑哧笑了出来,眼角还挂着泪,她用衣袖胡乱抹去,“这话可真不像夫君能说出来的。”   “哦?如何我就不能说?”   “夫君琴曲,蔚然大气,又怎是尽人事,听天命之人?”她拉着他的手走到淇澳居竹林里安置的案几旁,案上正好放着的便是颜路最喜爱的纯阳琴。这琴的面板和底板必须用桐木制,面板拱起呈圆弧形,涵义为“天”,底板平直,涵义为“地”。以天地为琴者,岂会耽于宿命往昔?   “未遇夫君之前,我以为上古之音早已远去……昔年太子长琴于榣山所奏之曲,便是夫君常常弹奏的‘沧海龙吟’罢?”   指尖微微拨动琴弦,大弦沉沉。她说:“师父……也常常弹奏这首曲子。以前颇觉沉寂,不若筝音行云流水,如今想来,多有辜负故人之盛情,恩师之错爱……”   商橒的这一番话倒是让颜路想起了自己的师父,那时候他还只是刚入门,什么都不懂,只是觉得自己的师父——那位满头霜雪,却精神抖擞的老人有着足以撼动天地的力量。战国时期,天下大争,诸子百家中法家、兵家最为各国君主重视,颜路身为宗周后裔,自然也是想重振周室,他有想过学法,也想过学兵,直至遇见了老师,他才发现,原来自己追寻的,真正想要的,正是儒家所倡导的仁政。   要说百家士子谁最有文化,儒家绝对当之无愧,然而若说富民强国,天下人皆会毫不犹豫地言说法家,商君变法,使秦于二十年之内崛起;申不害变法,亦使诸侯不敢小觑韩国……可法家终归是轻罪重罚,使民畏法而不犯法,于动乱的时代自是一剂良药,可当社稷稳固之时,则应以儒家为主导,仁政,毕竟是天下人思之念之的。   “夫君,你在想什么?”商橒抬手在自己夫君的眼前晃了晃。   颜路微微敛了心神,“阿橒,你是为什么要学画画呢?”   “为什么?”商橒偏头想了一会儿,“……觉得好看啊,老师笔法传神,画的就跟真的一样,我佩服老师学问,便缠着外公去说情,之后老师就收我为徒了……”说到此处时她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其实我最喜欢的是历史,我不认为那些过去的事情就是真的过去了,只有能学以致用,以史为鉴,很多事情一定可以做得更好……我学东西就是凭一时喜好,其实也没什么太大深意……倒是夫君,你……又是为什么习剑?”   商橒自然不会拘泥于儒家就是一群书呆子,其实在这个时代,士子们多半是文武双全的,只是术业有专攻而已,尤为突出的便是墨家,墨家剑阵天下闻名,剑阵出动处,暴政比消。是以秦始皇会对墨家动手,亦是情理之中。   然而颜路却不同,他似乎什么都会,什么都精,于文,俨然有泰斗之势,于武,放眼天下几乎罕见敌手。商橒暗暗叹息,这到底是付出了多少代价才换来这一身的本领?相比之下,她则惭愧多了。   颜路笑笑,“诚如你所言,不过是想回护自己珍视之人。师尊曾言,即便手中无剑,心中应存慧剑……”揉揉商橒的头,“不说这些了,想必你不会感兴趣罢?”   商橒鼓起腮帮子一脸的不赞同,“谁说我不感兴趣了?”忽又灿然一笑圈住颜路的脖子,“我最喜欢这些了,在那些上古的传说里,不是还有剑仙么?他们剑法飘逸,常携剑云游四海,所谓‘翩翩白衣云端客’不正是他们的写照?”   “呵……到不知你还对这些感兴趣。”顿了顿,他问,“那么,在你看来,是逍遥游好,还是像现在这样?”   商橒没有回答颜路的问题,只是说他的选择便是自己的选择,他的决定便是自己的决定。生死相随,魂魄相依,不过如此。   后来颜路弹了一首曲子,正是《沧海龙吟》,而商橒则是在一旁铺陈笔墨,将他弹琴的样子画了下来,只是画完后她极为不满,本想剪了重来,却被颜路拦下,他举起墨染的绢帛,眼含温润,“如此佳作,怎要废弃?阿橒,有时候你就是将自己逼得太紧,其实你已经比大多数人都要好了。”   商橒就这颜路的手端详着才完成的画,“诚如师父所言,毫无神韵,就像无心之人,人既无心,又怎能算得上是一个人?画也一样。”   “哦?你的老师对你竟如此严厉?”   颜路显然有些诧异,毕竟在这个时代,像商橒这样的女子已是屈指可数,虽然她平常是有惰怠,不过很能“知耻而后勇”,就连掌门伏念亦是对商橒持肯定的态度。   商橒叹了一口气,坐在案几旁撑着脸,“自己选的路,当然要走得出彩。”偏头对颜路慧黠一笑,“我要是有夫君一半的毅力,估计这画就有神了。”   颜路被商橒逗笑,“你呀,总是这样有趣。”      ☆、三十一、以史为镜   时光荏苒,岁月流逝。在不知不觉中,强横一时的秦朝已随历史的烽烟变得沧桑,唯一能和它挂上钩的,约莫只有一句“天下苦秦久矣”。大泽乡的起义轰轰烈烈,天下云集响应的场面是商橒毕生难忘的。曾经她以为小圣贤庄的弟子都是一些只会耍耍嘴皮子的书呆子,可是就在起义后的一个月,消息传到桑海后,有几乎一半的弟子都卷入了起义浪潮。掌门伏念并未拦截,也许他也感觉到了即使阻拦亦无甚用处。   几年前的焚书令并未波及到小圣贤庄,秦始皇的特使传达皇帝旨意时说小圣贤庄将作为国家藏书,不在焚毁禁令之内。这一旨意的确让庄内许多人都放了心,唯有伏念仍是深深地蹙着眉头。破天荒地,他深夜造访了商橒,因为在他看来,这件事情一定是另有隐情的。   商橒也冥思苦想了很久也想不通这背后的含义。她所熟知的历史里其实并无小圣贤庄,也许是后人以讹传讹将名字改了也未可知。只是焚书令这样的禁令竟然能对小圣贤庄法外开恩,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直至半月后,张良独自返回时,商橒才猜到了七八分。   那还是她第一次看见张良的脸上失去了往日神采奕奕的风华,他整日地板着脸,极少说话,看着像是在谋划什么事,可又觉得他很悠闲。商橒对张良了解不多,但从颜路那里也多少知道一些。   淫雨霏霏的一个清晨,她撑了一把竹骨伞,敲墙了张良倚竹阁的门,在看见来人是她时,张良的脸上有略微的讶异,但谋圣毕竟是谋圣,不过瞬息几秒,便平复如常人一般。他将她请进屋,正要行礼时商橒说:“还是如以前一样,唤我阿橒。”   “这如何使得?”张良叠着手,生生被商橒抬住,“如何使不得?我与子倩也算熟稔,且在我们那儿并不太在乎这些,况且……你可是张良啊。”   “呵……倩儿曾经也说过这句话。”他也没坚持,等商橒跪坐在了榻上之后,他倒了两杯清水,“阿橒,是不是你们那儿的姑娘都很固执?”   商橒淡淡道:“固执?”摇摇头,“不……不管时代怎么变,人性不会变。这个时代不也有如雪女一般隐忍的女子么?可是你却并不觉得她标新立异,对不对?”   张良看似漫不经心地敲了敲案几,发出啪啪几声之后是窒息的静谧,接着他说:“所以……在你看来,她这样做是对的?”   商橒不置可否,只是反问道:“她所做之事可曾有害正义公道?”   张良摇头:“不曾。”   “既然不曾,你又何必如此介怀?”窗外的雨又渐渐下得大了,这让张良想起几年前,同样是下雨的清晨,他风尘仆仆地从墨家赶回,青衫已湿了大半,轻轻叩响小圣贤庄的门扉时,是一脸笑意的她将他迎进门,他接过伞,她抱着他的行李,轻轻地说着“师公,欢迎回来。”   那还是第一次让张良觉得旅途的终点有一个人等着,其实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哪怕这样的幸福会让他心生顾忌,或者成为日后掣肘他的弱点。   “子房,她是学历史的。”   商橒冷不丁的这一句话让张良很是疑惑,在这个时代文史哲是不分家的,就算往上古时代去推,史官还和巫医密不可分,近世的历史,均为国史,平民极少有学习他们的机会。或许换做其他人,张良不会信,但这人是萧子倩,他又不得不信。   千言万语,到头来也只能淡淡问一句:“那又如何?”   跪坐在他对面的商橒亦是淡淡一笑,不得不说她与萧子倩是极为不同的——虽然两个人在很多事情上都不怎么靠谱。她推开靠着自己的一扇窗,清风徐来时,她说:“真正学历史的人,会比大多数人都尊重历史。也更加懂得那些逝去文明的珍贵……我不知道子倩是如何的说辞,竟能说动始皇将小圣贤庄辟为焚书令外,在你看来她这是以身犯险,可是在我看来,除了以身犯险之外,她在尽她最大的努力去修正遗留千载的遗憾。”   “……”   “这场火烧掉了太多的东西,你可知道……《乐》在我们那个时代已经失传了。”   张良忽而微微一笑,本就好看的脸此时更是多了几分女子才有的柔美。商橒不得不在心中暗叹一句司马迁果然慧眼如炬,仅凭几张抽象的画作就能断定生于他前的张良堪比妇人好女,啧啧……该怎么说呢?应该是于抽象中看出了写实罢……   “阿橒,我觉得……你和倩儿,均是让人值得尊敬的。”   商橒一惊,抬着杯子的手立刻便放了下去,她连忙摇头,似是有些惊慌失措,“尊敬?咳……你、你怎么想到会这样说?子倩我不知道,但是我……似乎离这两个字有点儿……远?”   谁知张良听了她的这一席话反是摇了摇头,“每个人都有自己追寻的东西,而你和倩儿……我隐隐觉得,虽看似微不足道,细想下来却能令人回味无穷。”   “哦?是么?”商橒笑笑,“能得子房这样的评价,当真喜出望外。”   “喜出望外?”张良不解。   “在我们那儿有这样一种说法……”商橒掰起了手指头,一个一个说道,“文圣孔子,诗圣杜甫、画圣吴道子……”她嘿嘿一笑,撑着案几凑近了张良,“先生知道自己在后人的眼中是何者?”   张良蹙眉,除了孔子之外,商橒说的其余两个当真闻所未闻。不过能称一圣,应也算通天彻地之大才。他摇摇头,等着商橒解惑。然而商橒只是嘿嘿笑着,理了理身上的衣衫似是要起身而去,在她拿起来时的那把竹骨伞时,啪地一声将伞撑了,盖住了她一半的脸,于细细雨声中,只听她缓缓说了两个字——   “谋圣。”   往昔之事仍历历在目,见过的人,说过的话……只是许多东西已悄悄改变,比如萧子倩,比如莫逸轩。虽然生命依然年轻,在经历了楚汉战争之后的盛世,即便是商橒,也不得不感叹岁月匆匆。   萧子倩是在汉四年时回到张良身边的,当问及秦朝覆灭之后她去了哪里时,她总是笑着说不过是在这遍地狼烟的土地上流浪了四年而已。所有人都知道,在这样的乱世流浪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然而她却只字未提。有时张良逼急了,她就指着凌虚说——“你看,这把剑跟着我漂泊四年仍旧未减半点光华,你是不是该夸夸我对它保护有加?”   每每如此,张良也只能无奈扶额。后来刘邦在张良的劝说下打算迁都咸阳,自然萧子倩也是跟着去了,商橒和颜路仍然留在了桑海,因为商橒说她喜欢桑海。小圣贤庄还如往昔一般,只是少了三当家,弟子们都觉得有些不习惯。但学习终究是不能落下的,本该张良教授的剑术,如今由颜路接掌。   商橒出于好奇,好几次都在窗外偷偷地看上几眼。颜路与张良的剑法是极为不同的,若说张良剑法飘逸,颇具道家风骨,那么颜路则是中正平和,堪称儒家典范。剑势平稳,剑气凌厉,与他所拿之承影倒是颇为相得益彰。   商橒不懂剑法,其实她不懂的东西实在太多,譬如该如何在这个时代生存下去,这么多年了,若是没有颜路以及小圣贤庄的庇护,她觉得或许自己早已消失在这个世界。所以她很佩服萧子倩,觉得有勇气在这乱世流浪的人都是令人值得尊敬的。   她又独自一人去了有间客栈,找丁掌柜要了一坛桃花酿造的酒,自斟自饮了起来。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颜路说桃花性寒,让她不要多饮,她也确实将这句话听进了心里,许久都不曾再喝过。只是……   颜路到有间客栈时,看见的便是默默饮着酒的商橒,脸上的神情与这屋外晴朗的天气恰恰成了反比。商橒听得出颜路的脚步声,故而也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放下了陶杯,淡淡说着:“今天……我看见了一个人。”   “……什么样的人?”颜路跪坐在了她的对面,也顺便将陶杯和酒放到了她够不着的地方,她的手有些湿冷,他微微蹙眉,将她的手握在了自己掌心。   商橒不过是抬眼看了看自己的夫君,而后又垂下眼来,“一个……和师父背影很像的人。”她似乎是自嘲地笑了笑,“我一直跟着他,看着他回到自己的家里,直到门闩落下的声音响起,我还是希望他能回头看我一眼,或者听他唤我的名字……我在他的家门口站了很久,既希望他出来,又害怕他出来……”   颜路沉默了有顷,他知道不管是商橒还是萧子倩,对她们所生长的那个世界均有一份割舍不下的情感,毕竟那一个地方于她们而言,叫做“故乡”。商橒常说月是故乡明,萧子倩常说“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他问她:“当年月神已找到空间罅隙,那时你和子倩为何……”   商橒打断他的话,语声里还带了三分醉意,“来到这里并非我的本意,可是留在这里却是我的意愿。你一定会问,我留在这里,另一个时空的家人与朋友怎么办?可是倘若我走了,你……又该怎么办?”   “……”   “你也回答不上来,是不是?”她的头微微一偏,刚好看见几只麻雀自头顶的斜上方嬉戏而过,“这本就是一个相互悖论的问题,无论选择哪一边,总是要辜负一些人……”   商橒的手在颜路的掌中渐渐恢复了原有的温度,他微微一笑:“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阿橒已经长大了。”   “是么?”她忽而又笑得像个孩子,“那你夸夸我。”   他抚摸着她的头,带着浓浓的宠溺说:“阿橒真厉害。”   她没想到颜路真会说,按照她的想法,颜路应该是摇头淡笑的,没想到……脸上泛起了红晕,比三月芳菲无尽的桃花还要昳丽几分。   花开花落,转瞬经年。颜路与商橒接到萧子倩的书信也往曾经的咸阳,如今的长安而去。长安留侯府在商橒的想象中当是颇有气度的,可她万万没想到,堂堂留侯府,竟不过是一幢六进的普通府邸,除了比寻常府邸稍大一些之外,着实没有什么特异之处。   在见到萧子倩时,商橒认真道:“留侯秉性高洁,着实令人钦佩。”   萧子倩扑哧一笑,拉着商橒在前为颜路引路道:“他又不在,跟我说有什么用。好了好了,你们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先好好休息一下,三天后是我和子房的成亲纪念日,我让他请告了个假,我们好好聚一聚。”说着像是觉得缺了什么,又朝大门外望了望,“嗯?师尊呢?”   颜路道:“师兄要打理庄内事宜,是以要晚几日到。”   萧子倩点了点头,虽然理解,但也颇为有些失落。其实在她与张良成亲时,伏念就告诉过她不必再称“师尊”,改称“师兄”即可,可是萧子倩不愿,她福身行礼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尊恩情,子倩难报万一。”   或许真是被萧子倩的这一席话所感动,恪守礼制的伏念亦没有再过多地去纠正这辈分看起来有些混乱的称呼。在他的心里,萧子倩不必小圣贤庄的任何一个弟子差,甚至在某些方面,她比许多人都要优秀。   三日后,张良当真是卸下了一切繁琐事物,在商橒眼里,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了一派悠闲的意味。听萧子倩说自天下重归大汉一统之后,已渐渐太平,可张良却是越发的忙了,刘邦隔三差五地就要召他进宫议事,好不容易请个病假,这当皇帝的还亲临留侯府,亏得张良演技卓越,否则这欺君之罪非做实了不可。   商橒听了这些吐槽后,连番笑个不停。忽然觉得自己能时时刻刻待在颜路身边着实是一件太令人感觉幸福的事。今日也不知张良是怎么跟刘邦说的,总之他这一天都在萧子倩身边,她想做什么,他都依她。午饭时的敲门声打断了留侯府的沉静,商橒顿住了正欲拿杯子的手,张良与颜路对视了一眼,而后似是无奈一笑,而萧子倩,则是亲自应门去看看到底是谁这么讨厌。当门打开的时候,是陈平一张笑得酷似狐狸的脸。   他对着面前昳丽的女子行礼,张良这时也走到了门口,“就知你不会如此轻易帮我,先进屋罢。”浅浅一笑,他向自己的妻子介绍,“陈平,你应该知道。”   萧子倩对着陈平拂身,虽然她很不开心这独占张良的日子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但谁让陈平是张良的朋友呢?何况这朋友还不是一般的朋友,具有狐狸的属性,可谓和张良算是同道中人。   陈平一脸笑意:“可算是见着夫人了,子房果真艳福不浅,有夫人这样的女子相伴,莫怪乎他心生隐退。”   萧子倩淡淡道了一句哪里,补了一声不敢之后便拉了商橒一起去厨房准备茶具为他们煮茶。茶是桃花为瓣,因为张良喜欢这个味道,所以她总会在桃花盛开的时候存下许多。   陈平是头一次喝这样的茶,觉得新鲜便多偿了两口,入口的清香让他想到了暮春三月的温软。微啜一口之后他放下掏杯,“子房,朝堂之上少了你,当真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你不知今日朝会有多无趣。”   张良一派闲散,“哦?到不妨说来听听。”   陈平呵呵一笑,摆手道:“琐事罢了,不值一提。”   张良亦是一笑而过,如今国家初建琐事的确繁杂,前几日刘邦还想着是不是能将桑海小圣贤庄的伏念与颜路请出,以他们才学,皆是出将入相的人才,区区桑海岂能一展报复?他与张良提及此事的时候,张良也只说会修书,至于他的两位师兄是否愿意,他也无法左右。刘邦怅然了许久,这样模凌两可的回复是他认识张良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听见。   陈平早年还在求学时,便已听过齐鲁三杰的大名,后来得遇张良,他引为知己,又从张良哪儿听闻了不少关于伏念与颜路的往事,自此便对桑海小圣贤庄心生向往,如今颜路便坐在他的对面,他又岂会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张良见陈平与颜路甚是聊得来,便留他一起吃午饭,陈平没谢张良,倒是一脸揶揄地看着萧子倩问:“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萧子倩轻笑,笑得一半真心一半假意,“君侯乃子房挚交,既是子房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了,尽管留下便是。”   其实只有商橒在一旁看得最清,如果眼光能杀人,陈平已经被萧子倩捅了不知多少刀了。借喝水挡去了脸上笑意,却见倒是陈平一愣,他印象中有好几次与张良闲聊时他都会提及自己的这位妻子,甚至不惜拒绝皇帝的女儿,刘邦对此自然是不高兴的,但他似乎也没办法,张良此人,一不图名,二不图财,不过拳拳心意,留恋故国,若不是他再三挽留,他早已携妻远去。   举起掏杯,陈平开始渐渐知道为何张良会如此钟情眼前的女子了。微勾唇角,“夫人气度,寻常女子当真不及。好了,我不过是好奇而已,如今见着了自当告辞。”对着颜路深深一揖,“先生风骨,平仰慕多时,若先生愿屈尊结交,平敢请先生与尊夫人旬日之后移步寒舍一叙。”   颜路亦是一礼:“君侯过谦了,颜路定当携妻登门拜访。”   “陈平定扫榻以待。”深深一躬后,他转身弗袖,与来时一样,脸上带着狐狸的笑,消失在庭院深深处。   揉揉萧子倩的头,张良笑道:“人走了,你开心些了没?”   萧子倩伏在了安几上,头一歪,目光一瞥,“不开心。”   他抬起她的脸,“为什么?”   她又将脸撇开,“不为什么。”   张良挑眉,不过这话也的确是萧子倩能说出来的,想想自成亲以来,自己的确甚少陪在她的身边,捏着她气鼓鼓的脸,他失笑道:“莫要气了,等师兄来了,我们就与他一起去回桑海如何?你不是想念以前的生活了么?”   她摇头,“不去,哪儿也不去。”   “……怎么?”   萧子倩趴在案几上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眼,“……天气好热,我想睡觉。”   “……”      ☆、三十二、高山流水   旬日之后,留侯府门前来了一辆装饰还算华美的牛车,牛车上驾车的正是陈平派遣来接颜路与商橒的家老。颜路朝着家老行礼,商橒随后福身,家老佝偻了身子也觉得还不起眼前这对年轻夫妇的礼,还是颜路上前搀了他一把,说了几句话之后牛车晃晃悠悠而去   汉朝初建,一切从简。坐在高位的刘邦听从朝会时大臣的意见,取道家无为而治天下,休养生息,与民休憩。一切就正如这初升的朝阳,无处不透露着欣欣向荣的气质。商橒是第一次坐牛车,牛车自然是比不得马车快的,但它至少比马车平稳,平素在马车里一晃而过的景物,在这牛车里到可以慢慢欣赏了。   她朝外看了一会儿街景之后,转头问颜路:“夫君,你觉得户牖侯见你之后会说些什么?”   颜路想了想,却不答,笑道:“阿橒觉得呢?”   “夫君这般聪明的人都不知,我又怎知?”她的目光又被街上的景色吸引了去,这昔日的咸阳洗去了金戈铁马的肃杀,换上了一世长安的梦想。关中人多半为秦人,朝代虽换,可风气依旧是浓浓的秦风。就在牛车路过一家客栈时,里面的歌姬唱的还是《秦风蒹葭》。苦酒的味道随风散落在了长安的街道。   望华车,市井夺未央。尘沙起,鸿门巧对王。   纳贤良,无为得天下。三章法,垓下定汉疆。   没有显赫的身世,没有令人啧啧称奇的事迹,谁又会想到曾经那个毫不起眼的泗水亭长会是如今庙堂之高的陛下?咸阳宫易主了,似乎秦始皇的逝去也带走了大秦的赫赫风声,那个曾经唱着“赳赳老秦,共赴国难”的君臣早已掩埋在尘埃的背后,只留下了骊山地宫下浩浩汤汤的兵马俑……   但商橒知道,至少有一个人是记着的,而且记得还很清楚,那个人,就是萧子倩。   那日陈平走之后,萧子倩虽还是和张良在调笑,但不高兴就是不高兴,其实张良也看出来了,他还说萧子倩自从回到他身边之后就与以前不一样了,至于是怎样的不同,他一时也难以说清,或许用颜路的话说,是觉得眼前的这位姑娘长大了罢。   世事的沧桑的确能洗去人的铅华。   当落日西斜时,萧子倩换了一身较为素雅的衣衫,偷偷摸摸地想从后门溜走却被商橒逮个正着。她唤她的名,而她却紧张地看了看四周,竖了一根食指在嘴边谨慎地说:“嘘……别这么大声,要是惊动了张良就出不去了!”   商橒失笑,走到萧子倩身边也降低了声音,“出了什么事?看你这么鬼鬼祟祟的……”   萧子倩磨叽了一会儿,觉得商橒和她是来自一个地方的,应该能懂她的心思,于是她提议商橒先与她一起出去,然后再边走边说。   商橒对长安不熟,可去骊山的路多少还是认得一些,当真正站在了骊山秦陵脚下时,她瞪大了眼,一脸的不敢置信。她与她皆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人,对于这永沉地底的皇帝自然不会存有恨意,相反,她们对他还有很多的敬意。只是现在大汉初建,关于前朝之事都是极为敏感的,况且萧子倩还是张良的妻子……   “子倩……”   商橒出言,萧子倩微微一笑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阿橒。”   商橒有些急了,“那你还来?子房若是知道,一定会不高兴的。”   萧子倩托腮想了一会儿,“嗯……那就不要让他知道。”见商橒一脸黑线,萧子倩拍拍她的肩想让她不要那么紧张,毕竟她出门前是谨慎又谨慎的。   从怀里拿出一枚雕有禾木的玉佩,她对商橒说:“阿橒,今日……是他辞世的第七个年头了,时间真的过得好快好快……我从来没有想过能如此真切地站在他的身边,听他喊我的名字,诉说着将来或许会发生的事情。在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其实,早就不能置身事外,只是我们一直在自欺欺人而已……”   “……倩倩,你真的变了好多。”   “人都会变罢。”萧子倩笑笑,“这么多年,难道阿橒还是以前的阿橒么?子房一直在问我秦亡后为何不去寻他……当时,我的确有这样的念头,可当自己迈出第一步时便后悔了。”   “后悔?为什么?”   萧子倩道:“我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出现在他的面前……我也觉得以前的自己太过冲动,如果许多事都与他商量,或许他心里不会那么难受。”   此时天色已渐渐暗沉,兴许是要下雨,四周有些灰蒙蒙的,连夜风里也带了一点水汽。萧子倩走到一块刻了篆文的石碑旁,娓娓说道:“你也知道,朝令夕改乃国之大忌,所以皇帝陛下唯一能退让的限度便是保留小圣贤庄的典籍。作为交换条件,我便长留在他的身边,告诉他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有一天晚上,他从繁重的竹简中抬头忽然对我说——‘朕这一生毁誉参半……大争之时,天下视秦为虎狼,如今四海一统,又有几人……会视朕为贤明之君?’”   “没想到强悍如他也会发出这样的感叹……他,是一位明君啊。”商橒叹了一口气,“至少前明后暗。”   萧子倩点头,“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可他听了不过是自嘲一笑……后来他说要去巡游,才走了一半路程便病了。我急得在他榻前落泪,他却说‘子倩,不要哭。走到今天这一步,朕算是看明白了……区区人力,怎敢与天相争?即便预知未来又当如何?匈奴能不打么?驰道能不修么?文字……能不统一么?天下能在朕的手里一统,朕还有什么遗憾?趁着朕还有一口气,带着这块玉佩,快走……去找你说的、那个值得你追随的人。’”   “其实我们能来这里,不过是他的执念。如今他不在了,似乎我们的存在也变得毫无意义……”   商橒提醒道,“子倩,你还有张良。”   “是啊……这茫茫人海中,我也只有张良了。”她侧身对商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更像是对昔日的诀别,“他的喜怒就是我的喜怒,他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我永远也不会埋怨这个永远沉眠于骊山的人强行将我拉到这个世界,能认识这么多人,能有一位待我如父的师尊,能有托付生死的朋友……凡此种种,在那个世界,终究是无法实现的罢?”   在那个世界,终究是无法实现的。   那次谈话之后,商橒久久不能自这句话中回神,慢悠悠的牛车不知在何时停止在了道路的一旁,等她注意到周边景物变化的时候,已看见陈平迎面而来的笑脸了。   陈平的府邸与张良不同,虽都是木质的结构,可怎么看都觉得是暗藏玄机的。直到她看见木门边框转得缓慢的齿轮以及刻在角落不易被发现的纹章,商橒微微顿了一下,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这……是偃术?”不论是历史上的还是现实中的,商橒对陈平都算不上了解,唯一能确认的,便是除张良外,陈平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她蹲下身,仔细看了门上的纹章,脸上的表情除了讶异之外,还带了些许失落与怀念。   陈平不明商橒为何会露出这样复杂的神色,他看向颜路,只见颜路亦是摇了摇头。商橒   摸了一下齿轮,沉吟有顷道:“陈年往事,侯爷不必挂在心上……曾经于书上,我认识了一通天彻地的大偃师,在他留下的帛书中记载了这样一句话:‘余毕生所求,不过穷尽偃术之途,以回护一人一城。惜而天意弄人,终究事与愿违,如之奈何。’”   “斯人已逝,风骨长存。”不过短短数语,道尽这位偃师一生的遗憾,陈平亦是深感敬佩与惋惜。在请商橒与颜路进入主厅时,他问商橒,“夫人,那位偃师叫什么名字?”   商橒顿了顿,答道:“谢衣。”   其实商橒自嫁颜路之后便极少提及另一个世界的事,因为她自己也觉得沉溺于过去对她或是对颜路都不是一件好事。她说的,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萧子倩与莫逸轩懂,然则这对于颜路,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形的隔阂与距离?   今日于陈平处得见偃术,记忆中那位执灯而行的白衣偃师犹如近在眼前。这使她想到了许多许多……   晚间回到留候府时,空中一轮明月,如冰如霜。她拉了萧子倩,问道:“倩倩,与我合奏一曲《高山流水》罢?”   听闻了白日商橒的所见所闻,萧子倩自然不会将这曲谱理解为古曲。她拿出竹笛,缓缓道:“曲名《高山流水》,知音何其难觅。即便亲近如师尊,亦是刀剑相向……百年寒暑,捐毒再遇,尽诉一生不悔……阿橒,你我皆想穷尽史学之尽头,是否,这其中亦有谢衣之引导?”   “既是如此。”商橒率先拉出了第一个音,“你我便以这首曲子,遥寄那位白衣的大偃师罢。”   四周昏暗,唯有乐声缭绕,这是一首带着淡然与忧伤的曲子。不远处的亭子里,张良与颜路皆闻声顿住了手中的棋子。他们相互对视了片刻,眼眸中尽是了然的笑意。虽是初次听闻,但是他们心里都明白这首曲子来自何方。   或许时间的界限真的难以逾越,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论历史是否真的被改变,有些东西,仍然会遵循着它的轨迹继续走下去。若真要说出什么不同,或许便是应在甲时遇上的人、发生的事变成了已时。   商橒与萧子倩都说过不相信命运,即便己力绵薄,还是尽力去做好每一件事,走好每一步路。死而复生,逆天改命是凡人难以企及的,那么,除却生死,这世间还有什么事可称之为大事呢?   一曲终了,明月高悬。似是浮生尽览,潭梦落花。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完>——————————————————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好喜欢谢衣啊!!! 本文至此完结,至于本文遗留的一些问题,在《彼年豆蔻》一文中会有提及,这是主张良的,希望大家能喜欢,再次,谢谢大家的支持!!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